南方生活

2004-02-28 14:30:00

                                         一、红屋顶
  是一天结束的时候了,南方的阳光开始变得温柔,偏斜到女人们遮阳伞的背后去了。
  暑气已经渐渐消散,迷宫一样四处蔓延的小巷弥漫着一股倦怠的气息,仿佛剧烈的争斗之后重新回复的宁静,灯笼花在角落里悄悄掉下一片灼热的花瓣,木兰的香气不屈不挠地穿过了几条街道。我的窗户下面,卖菜的吆喝声显得有气无力,和黄昏一起向里弯曲。南方的屋顶是倾斜的,就像马戏团小丑戴的那种特别滑稽的帽子,帽檐长长的,把眼睛都遮住了。从窗户望出去,最长的帽子是那片红屋顶,它属于一座只修了半截的豪宅,就在我住的街道背后,有石砌的停车场,别墅前面的院子两边立着天使的小塑像,房子却还搭着架子。它总是引起我特别多的猜想。一天之中,傍晚是最美的。红屋顶的颜色和弧度与整个天空合为一体,在最深的玫瑰色云层后面,它们彼此致意,合成一个圆,这是一天中最灿烂的时刻。
  风在半空轻盈地嬉戏,奔跑时露出淡蓝的裙角。归巢的鸽群胸脯闪闪发光,和皇后一样骄傲。那时我记得一些诗,都是关于南方的,和温暖的阳光雨水一起注入心中,并长久停驻在那里。傍晚如果你慢慢沿着街道往前走,经过杂货店门口乘凉的老板娘,经过卖米粉的小吃店(他们阴凉的屋里已经亮起了黄黄的灯光),你就能嗅到腐烂的海鲜味道,层层屋顶后面荒凉的海涛声也能隐约传入你耳中。整个小城镇就像是在半杯透明海水上面晃荡,而那片红屋顶,我告诉过你的,高高矗立在低矮的灰色房屋之上,就像这杯淡酒里飘动的一颗红樱桃,它是一个路碑,在均匀的红色上面,用魔术药水涂写着我们小镇的名字,被黄昏的火光一烤,就明晃晃地显露出来了,在干燥路面扬起的金色尘土里闪闪发光。
  手风琴的嘶哑鸣唱从不为人知的角落飘出:
  夏季的玫瑰已经枯萎了,因为背负的阳光太重。
  鸽子,我温柔的小鸽子,你的忧伤将在哪个黄昏结束?

                         二、雨季
  铁皮屋檐上小瀑布般的声响持续了整整一个晚上。
  “天色真阴惨得吓人。”早上林子把头探出被窝时懒懒地说了句。她还是中学生。在这样的天气里准时爬出被窝上学去,并不是很愉快的事。路上的空气微微发颤,仿佛还没有从巨大的悲痛中缓过神来。腐烂的味道更强了。前后并排走着的学生们,背着相似样式的书包,衣服上鼓着大领结,彼此间嗡嗡的谈话声也无法打破雨季的愁容。他们在走进教室的时候都把滴水的雨伞斜倚在门边,黄色、蓝色、灰格子的光滑伞面彼此相连又孤立地停靠在角落里,悬挂的低声啜泣,坐在自己的座位里,一上午都能隐隐听到。它们交叉地行进、停顿,小溪流上许多的船,摇摇摆摆,让人想起尾部缠着水草的鸭子。
  女教师一晚上都没睡好,白色的衣领暗暗发潮,一双眼睛也有些肿胀。她脸色总是苍白的,手指抚摩书本粗糙的封面时那么心不在焉,两臂柔顺地垂下来,那些雨水也是一样,就是这样沿着屋檐滑落,整整一夜,形成小瀑布一样的拱型,路边的水槽都盛不下了。趟水而过是孩子们热爱的游戏,冰凉细腻的抚摩,一波一波推挤着小腿肚,而水一退下去,就肯定有很多小青蛙,在浅浅的水洼里,仿佛裹着泥的贝壳,柔软地挣扎——想想这些未及分享的小秘密,就足以让我们的表情更柔和一些,更隐忍一些。
  女教师讲课的声音有点颤抖,像在一根线上战战兢兢地走动一样。她一边讲一边回忆昨晚奇怪的梦:交叉的小径迷宫上,湿漉漉的鸟群,它们发出的尖利叫声不断增强,直到她因不堪忍受而强睁开眼睛。她想寻求这种尖利同现实生活的一种联系,事实上,她脑海里重复出现的却只有周末在海边时椰子树的阴影和海涛声。那时,雨季的征兆就已经很明显了,她望着天边的云层时就能感觉到,只是她故意不去想这回事。她仿佛看到海水从低地里涌上来,一点点堆积,像秋天泛滥的稻谷一样爬上来,充满整个空间,又倒卷着从天上倾泻而下。雨季是一场灾难,破碎的墙角开始渗水,还有台风,冲破海面的突袭者。她苍白的脸上浮起一阵神经质的笑——孩子们的眼睛都那么空洞,被雨水一遍一遍冲刷成透明的薄膜。
  雨季是一场灾难,女教师上课的时候始终这么想着。

                         三、咖啡馆和橙子
  你还爱我吗?
  知道吗,我还保持着最遥远的记忆,出生不久,我记得,妈妈用刚晾干的绒毯裹着我,干燥的温暖清香从红色绒毛里散发出来。很多年以后,我在大太阳的天气里坐火车往南,我就一直想着那种清香。那香味是酒一样的。
你真的要离开我了吗?那天你那么快地站起来,笔直地就走出去了。你想着什么呢?
  那天火车也是笔直的,阳光从没有窗帘的玻璃外赤裸裸地照进来,铁皮椅子和地面都变成了白色,一条滚烫的白色通道,眼睛都睁不开了。就像现在这咖啡馆的外面一样,除了白色,什么也看不见。我们和没孵化的小鸡似的,裹在半透明的白色蛋壳里面。
  这些谜语说明什么呢?难道我有什么过错吗?你不记得那些属于我们的过去了吗?这么短的时间里,我不相信,回忆是这样轻易就能抹去的。
  你看,那个靠着咖啡馆的窗玻璃休息的男孩子,正午的阳光也不能让他感到难受。他的皮肤那么光滑、黝黑,在汗水的滋润下鱼鳞一般发亮。正午的时候,你到菜市去,脱水的白菜和拼命把头探出来的肮脏水盆里的海鱼,都在白色的光晕里无声地呼救。店门的两扇厚玻璃挡住了这种生活的艰辛。但它们不应该被遗忘。
  ……
  你不能再像个孩子一样观望事物了吗?墙上那串古老的木珠项链,我曾经多少次穿着红鞋子,从窗台外面为它编造故事。但现在我就坐在干净桌布面前,正对着它,一个小时一个小时,却陷入可怕的沉默。
  ……
  你想过鸟吗?它们翅膀上负载的歌声,浅色羽毛组成的谜样图画。那天有只小鸟停在离我不远的窗户栏杆上,楼下有个流浪歌手在弹琴,他们都不动,裸露在光线里。这个干旱的季节。背后是红屋顶。声音和树木都在一条弧线上滑行。下午四点钟,房厅里就因为一朵云的阴影而暗淡了,水的条纹静静地波动。墙壁上我自己的影子也是静止的,海的呼声突然停止了,半空里,我们全都悬着,然后掉下去,掉下去。谁也挽救不了。
  我要走了,你走吗?再过一小时就该吃晚饭了,现在街上已经凉快了。
  好的。

  门开了,人们在闲聊中惊起,柠檬色的裙子在玻璃上一闪,又被火红的风吞没了。

                     四、窥望者
  我和你们看到的世界不一样,真的。打个比方说,我沿着街道的暗红方砖溜达时,我希望天空也是红色的,那种在最漂亮的丝绸上透出的红,和陈年葡萄酒的光芒一样,这时我仰望天空,它就是红的。真的,不骗你。我随便扯住身边走过的一个人,对他兴奋地大喊:“你看,红色的天空!”他朝上翻翻鱼肚皮般的眼白,不耐烦地扶平衣服的褶皱,嘀咕两声又继续往前走了。他看不到,但天空真的是红的,真的,不骗你。
  早上如果能喝上一碗热粥,我就到天桥上去,从那个巨大的圆拱上俯瞰下面。天桥栏杆刚涂了油漆,红的黄的颜色在晴朗的天空下闪闪发亮,有新鲜水果的滋味。天桥上有个年轻人在弹吉他,他总是穿着那条褪色的破烂牛仔裤,为我唱一首关于爱情的歌谣,他望着我的眼睛里充满快乐,他知道我懂得爱情,懂得怎样和女人们相处,我靠着栏杆,我的裤子也散成了一条条的,在风里哗啦啦地抖动,像很多鲜艳的小旗子。
  有时我会出现在车站,在听得到火车轰鸣的长凳上坐一个下午。中午的阳光把长凳烤得和铁架上翻滚的鱿鱼脊背一样,除了我,没有第二个人敢坐上去。想象自己坐在一座通红的火山口上,像皇帝在自己的龙座上那样,四周火焰缭绕,金碧辉煌,是多么神气快活的事情。但从我面前经过的人们却都不快活,那边穿白裙子的年轻姑娘,正穿过站台,在屋檐的一小片阴影里来回走动,不时地用焦虑的眼光瞟我一眼,似乎在寻求我的帮助,但我故意不看她,还把汗涔涔的脸转过去,对着旁边硕大的广告牌。于是她越发的不安起来,走动的步子更快了,还用手不停地搓着衣领上垂下的一小股穗子,那穗子在她的手里蓬松鼓胀,完全变成了金色,又拉长、蔓延成一阵风,网住了另一个急急地拎箱子的男人,半秃的脑袋泛着油光,蓝色斜格子的短袖衬衣对于他的身材来说显得太大,太长了,被风鼓起来时让我想到旧时候祖母的围裙。他费力地提着大箱子,走几步就停一下,把箱子在地面顿一顿,露出疲惫的神情。他没有看我,但我知道,他也在倾听我的命令。我暗自说:“把头抬起来,看看那个姑娘吧!”他就真的抬起头来了,白裙子在他眼里闪过,被暑气压弯了的花苞又开放了,颤颤的,混合着流水的声音。一丝不易觉察的笑容掠过,他又弯下腰,更使劲地提起了他的箱子。

                     五、屋顶上的猫
  他从床上坐起来,捋了捋被汗水润湿的头发,它们就像海藻一样烦人地纠缠在一起。窗玻璃正好映着一团白白的阳光,耀得他睁不开眼,有个影子突然从眼角溜过,他转过头去。又是那只猫,一个夏天它总是待在窗户外面的平房屋顶上,头昂得高高的,姿势优雅地穿过一片眩目的阳光,就像淌过一条河。屋顶的一半已经被藤蔓植物碧绿的肥大叶片盖住了,微风过时,叶片有层次地起伏,一股和谐的暗流闪电般直抵他的窗下,他总要忍不住眨巴一下眼。
  他改变了腿的姿势,尽量坐直,倾听,门是虚掩着的,刚才她出去的时候曾故意碰出了很大的响声,他都有点不好意思了。现在,羞惭的愤怒渐渐消失了,他又竖起耳朵听,也许她还会回来吧,也许她只是到院子里收一下晾干了的衣服。但一切都是静静的,没有高跟鞋急匆匆的敲打,连一点风都没有,真该死!这鬼天气!他应该穿好衣服去找她,是的,每次他都是这么做的,但这一次他却感到力不从心。力气从骨头的缝隙溜走了。“这鬼天气,连风都没有,让人怎么活呢!”他狠狠地想,又开始茫然地打量窗外。那只猫还在那里,他还从没好好看过它呢,尽管有好几次,他一醒来就看到这毛茸茸的小东西在他的窗台底下,窸窸窣窣的,动着两只怪敏感的小耳朵,对着他弓起脊背,短短的毛也跟着竖了起来,仿佛春天原野上新鲜的草。
  这回它离他还很远,迎着阳光,胸脯上黄色的条纹微微发亮,显得年轻而漂亮。它梅花状的小小爪子不出声地踩在绿色叶片之间,态度那样安详自若,透明到几乎无色的眼睛眯缝起来,身体由于放松而呈现出优美的曲线。“它一定是一只母猫。”他想,“挺漂亮的一只猫,我以前都没注意到。”他觉得自己这样思索的时候,烧灼的痛苦就减轻了,房间的地板被光束分隔开来,一道一道的,像写满美丽诗句的信笺,令人昏昏然的清凉气息默默地升腾,与窗外的藤蔓结成一体。
他又躺下来,伸直僵硬的胳膊和腿,把汗涔涔的两手完全打开,感受这最微薄的凉意。猫就在头顶的窗户外面,他知道它在一点点靠近,顶上只有叶子飒飒作响,昨晚下过一场雨,那些叶片还是潮湿的,猫用舌尖舔着未干的根部。它的浅色眼睛在他面前晃动,像一只烛火一样摇曳,作为生活干燥而痛苦的中心。他应该去找她,不是吗?
  猫没有过来。他把揉皱了的衣服紧紧抱着,在缺水的空气里流下了眼泪。

 

                     六、码头上的水鸟
  “去码头吗?”出租车司机的头探出窗玻璃,她僵硬的表情松弛了一下,“天气真是太热了啊!”她说。
  每天去码头,至少去坐一个小时,对她来说,已经成了必不可少的习惯。离喧闹的起重机稍远的地方,有一排沿海而建的竹房,系着两个橡皮轮胎的大门里,弯曲的走廊悬空地一直通到海上,末端是一片平台,摆放着小巧的桌椅,供人们天气好的时候乘凉喝茶。她不愿意走到那些穿着破背心,大声聊天的人们中间去,她总是在走廊通向海面的几级台阶上坐下来,远远地望着平静的海面以及几处隐约可见的黑色礁石。
  今天很热,阳光似乎完全穿透了她晒得又黑又均匀的皮肤,但她还是坐着不动,用手轻轻托住下巴。她开始剥一只橘子,黄黄的桔瓣显得透明,那些脉络就像人手上脆弱的蓝色静脉一般,而阳光这把精密的小刀正切割着生命。她感到一阵眩晕,海风低低地吹过,她脚边下垂的裙角飘动了起来,于是她想起那个有落地窗户的房间,淡蓝色的窗帘在凉爽的天气里也是这样飘动,仿佛被透明的孩童的笑声缠绕。她想到落在枕头上的细碎头发,那些笑容就像春天的空气似的经不起注视。她躺在床上,不动,只是笑,竹心就抽出芽来,大朵大朵的鲜花沿着海滩生长,窗户下面收破烂的老人把铁片敲得叮叮响,她微笑了,大笑,在地板上滚来滚去,好象屋里再也没有其他人了。但是,这又是谁说的?
  海水微微地起皱,似乎被陌生人惊扰的少女脸上泛起的红晕,天变凉了,夜色一点点降临,好像身后埋伏的敌人一点点围拢来,使空气里充满了清凉的杀气。竹屋周围装饰的花的香气格外浓郁了起来,她只觉得鼻尖一片冰凉,失去了知觉。客人很少,她可以在这里坐很久,很久,就像完全死去了一样。“并不是只有墓地才有真正的宁静,不是吗?”她在嘴里喃喃低语。她看上去异常憔悴,青春蝴蝶翅膀般轻易地滑落下去,那些抽了心的橘子皮散落在水里,如同战斗中被硝烟毁坏了的苍白的船队,正浩浩荡荡地奔向航线的终点。
  她抬起头来,眼前的景物已经在暮色中越发模糊不清了,头顶亮了灯,一串红灯笼沿着走廊蜿蜒而上,倒映在水里就像海里盛开的硕大的红色海花,她似乎朦胧地看到那些柔软的触角,有黄色条纹的细小鱼群自如地穿行其间。太安静了,简直令人不安,她望着那些高出海面一截的木桩,不少海鸥收拢了翅膀落在上面,它们从不肯安安稳稳地待上一分钟,但它们都有温驯的黑漆漆的小眼睛,她突然觉得眼眶里盈满了泪!她的视线牢牢地系在那些海鸥身上,就像鹰的爪子把它们弱小的身躯牢牢罩住一样。她突然有个古怪的想法——如果停在木桩上的海鸥是奇数,那么……那么,他一定还在那里,是吗?他是那样的不肯安静,就跟那些海鸥一模一样。她的目光掠过一只又一只海鸥,“一只”,“两只”,“三……”数到五的时候,旁边一根木桩上的海鸥舒展开翅膀,几乎是无声地轻轻腾空飞起,那翅膀像极了阳光下晾晒在竹竿上的白色床单,饱吸这温暖的芬芳,浸润在傍晚默默的恩泽中。
  她突然停下来,垂下头,完全被打败了。她把衣领拉紧一点,站起身来,再也没有看一眼那些悠然的白色水鸟,就匆匆地离开了码头。几百米外的港口上,起航的轮船发出了第一声沉闷的喘息,夜幕终于降临了。

                     七、被台风打翻的窗户或船
  码头上拥挤的船只间发出一声沉闷的汽笛声,她扒着满是刮痕的玻璃窗,直直地瞅着甲板外面墨色的海面以及围绕着港口船身的肮脏泡沫。“妈妈,我们还要多久才能到呢?”母亲软软的手覆着她的额,“好好睡一觉,明天起来就到了,来,到妈妈这来。”她含糊地应着,却舍不得离开窗口,窗边是破旧的舱门,半开着,海上浓郁的咸涩味道灌进来,和船舱里人语的嗡嗡声混在一起,在她脑海里形成一种奇特的芳香的抚慰,这种盐一样的味道让她的手臂愉快地起皱。海上,光线越发暗淡,海水的颜色仿佛是从鲸鱼的大嘴里流溢出来的。她盯着那些漂浮在水面,闪闪发亮的水线,一荡一荡,港口的轮廓已经模糊成一根弧线,山上的灯火狂欢地奔泻而下,铺满了整个陆地,她从来没有觉得岸上的城市有这样漂亮。

  晚餐才吃完他就感到困倦,孩子气的漂亮眼睛猫一样眯了起来。姐姐走过时笑着打了他一下。他们都在客厅看电视,六盏大灯把每个角落都照得通通透透的。但他不想去。他懒懒地伏在桌子上,台灯烤着他微微泛黄的短发,他能感觉到那一小圈光环燃烧的热度。傍晚时候是很好过的,阳台门开着,窗户也开着,外面茉莉花的香气酒一样发酵。今天风有点大了,天也阴得早了点。天气预报说今天台风过境,他偏过头去望天空,“昨天散步的时候,铺子前的大叔望着天空,说有不吉利的云。他是怎么看出那片云的呢?”他仔细想了又想,终于沉沉地睡去了。

  船身使劲动了一下,又动了一下,就像有谁在夜里犯了哮喘剧烈地喘息,翻动身体。她觉得自己已经不知不觉地从床铺靠墙的一边滑到了铁栏杆旁边。她又闭上眼睛,在混沌的黑暗中,她能清楚地感觉到海面的动荡,一波又一波,仿佛自己就睡在一只小木舟上,和沸腾的海面只隔一层薄薄的单木板。有一个时间,她不敢闭眼,一沉入黑暗就要被波涛吞没。死亡的恐惧通过无形的通道向她猛冲过来,她感到忧伤,自己幼小的年龄不能承受的忧伤,最漫长的一分钟,她觉得自己已经死掉了。她努力抬起头来,从半开的舱门望外面,海面很黑,比天的颜色更深,那条线是静止的,好像根本没有什么风暴,也没有生命的跃动,死亡被坦然地容纳,和墙上刻板的时钟一样平常。她觉得难受,喉咙里有什么随着海涛一阵阵上涌。而这个船舱还是死一般的寂静,头上的小风扇有规律地搅动着浑浊的空气,下铺有着粗糙的大手的农民发出平静而粗鲁的鼾声。

  一扇没关紧的窗户脱落了,触到地面时发出很大的哐当声,他猛地睁开了眼。他听到一阵急骤的雨声,狠狠地敲打着阳台上的防雨棚,接着是风声,先是低低的,像荒野上野狼的呼啸,然后渐强、升高,又急又尖,珠子一再膨胀,终于破碎了,呼声又转为低沉。他摒住呼吸倾听,心脏也随着风声一下一下抽动。这风声似乎具有某种魔力,他闭紧双眼,努力进入睡眠或尽量回想其它事情,都不能躲避风声,它就在他的耳边,就像古代神话里海上女妖的歌声一般,柔媚的,婉转徘徊,捆住他,使他动弹不得。那声音又突然扩大,从海螺的螺旋口向他呼喊,不可制止的愤怒,天上的瀑布倾倒下来,卧室的两扇玻璃被吹落了,他看见巨大的阴影朝他扑来……他使劲睁开眼,坐了起来。床铺软绵绵的,外面的风还一阵紧似一阵地吹着。

  “妈妈,我好难受啊!船为什么动得这么厉害?”
  “没关系的,来,妈妈抱着你睡。今天晚上有台风。来,把枕头垫高一点,闭上眼睛,不要看外面。”

  “妈妈,我睡不着。”
  “闭上眼睛,不要胡思乱想就睡着了。窗户都关好了的,今天下午你爸爸就用报纸把缝隙封好了,不要担心。睡吧,明天还要上学呢!”

  “妈妈,台风会把船吹翻吗?”
  “妈妈,我们会死吗?”

                     八、静态:苹果
  每天早晨,她都要向街打开一扇窗户。那被废弃的古典柱子和窗框,白色的凹陷花纹里填满了灰尘,贝壳风铃上有久远的非洲象牙的光泽。
  每天早晨从九点起,她坐下来弹钢琴。她弹的曲子不多,大多数时候她都弹一首巴赫的平均律,很长,很平稳,就像坐在没有风的船上一样。别以为我懂得多少音乐,我的杂货铺正对着她家的窗户,有次有位戴眼镜打领带的先生进来买烟,我问他知不知道楼上的姑娘弹的是什么曲子,他说,“是巴赫的一首平均律。”说完还凝神听了一会,额头上两道皱纹松了松。我现在还是不明白平均律到底是什么,但我觉得好听,每天守着店里装食品的玻璃柜台和堆放在门口的红色蓝色塑料桶,听得习惯了,就和白花花的阳光一样自然了。
  在现在的城市里,我们这样的街道,怕是难找到第二个了。街道很窄,挤满了人,屋檐和柱子都年久失修,可贵的是它完全保留了当初古老的风貌,两边的二层房屋虽然破旧,却镶嵌着货真价实的古老饰纹,是当时仿效欧洲风格建造的。屋子都是白色,底层做店铺,上面是住家。屋子里面面积很小,但那些住家打开窗户面向喧闹的旧街张望时,还留存着贵族的遗风。我喜欢这里,在油漆剥落的白色圆柱后面,巴赫的音乐不间断地响着,残暴王室统治下的平民到我的店铺里购买日常用品,女人的粗布裙子被裙撑鼓得满满的,年轻女孩子脸上留着粗俗的古怪微笑——我把自己嵌进这黄色老照片的一角,在这里,我能编出整段从没读过的历史。
  中午我吃饭的时候她也会停下一会,汗水顺着脖子酣畅地流进汗衫里时,我就想象她如何在光线暗淡的客厅中央铺好白色的桌布,摆上擦拭得发亮的碗和杯子,我不能想象除了她之外屋里还有其他人。她总是一个人,坐在琴凳上腰杆挺得直直的,可以顺着滴下水来。我不清她的脸,但她在曲子的间隙转向窗外时会露出一双漂亮的眼睛,她是沉思的,她光亮的前额背后一定充满了智慧,这点即便是我这样的人也看得出来。她停一会,经过昏昏欲睡的中午时光,琴声再次响起,我在柜台后面使劲地刷着玻璃。墙壁上淡淡的光纹有种清凉的味道。我只是一个杂货铺的老板,但是,不管你信不信,我刷着刷着,就站着不动了,我使劲用袖子擦,我不想进来的顾客被我满是眼泪的样子吓着。
  傍晚收工以后,我经过一个旧书摊子,在五颜六色的书皮之间,我突然弯下腰,莫名其妙地拿起一本黑色封皮的圣经来,这本书我只在上中学的时候翻过两页。我翻开前面薄薄的纸页,上面写着,神说:“要有光。”就有了光。神看光是好的,就把光暗分开了。
  以后她在楼上弹巴赫的时候,我就总觉得有一束光悬在不远的头顶上。

                     九、节日焰火
  “去看焰火到底穿什么衣服好呢?”他走进房间时,她还一筹莫展地站在镜子前面,皱纹很深的脸上露出孩子般的依赖。他笑起来,在衣橱里慢条斯理地摸索了很久,扯出一件衣服,在床上摊开来:一件有花条纹的短袖衬衣,色彩搭配得很协调,线头也缝得密密的,很服帖。上面还留有新鲜的折痕,如同花瓣的褶子。“哎呀,太鲜艳了,穿出去多不好意思啊!”“这有什么,你看颜色搭配得多好,一点都不俗气,你穿着正合适呢,年龄大一点更该穿得漂漂亮亮的。”他望着她,笑容在眼角的鱼尾纹里变得更深了。
  “我们走吧,早点去,不然就晚了。”
  他们提前了一个小时,到达滨海公园的时候还是有些迟了,看焰火的人都挤得满满的,向海那边伸长了脖子——从车站到这里还有一段路,赶过来挺费劲的。
  他们在人群的外围转来转去,暮色里深蓝色的海平面全被高个子的身影挡住了,他们只能看见各式各样为节日而准备的鲜艳衣服,照耀着暗淡下去的公园草坪。“这样就挺好,不是吗?”她轻轻拉了下他的手,侧影被安详的光彩笼罩着。他们又向人群走拢了几步,天已经全黑了,路灯并没有像往常一样燃亮,海那边还是静悄悄的,没一点动静,人群微微地骚动起来。
  “砰”!一声巨大的炮响,他们全都摒住呼吸,一颗红色的流弹冲上天空,轻轻地,几乎是听不到的“扑”了一声,猛然裂开成一朵灿烂的烟花,腾越并从天空网住观望的人们。人群中发出一阵欣喜的惊叹,她听到小孩子惊喜的叫喊。又一朵绿色的,金色的,蓝色的……越来越快,越来越多,还有金碧辉煌的火树波涛似的一层层向天空爬升,他们的眼睛都看花了,嬉笑声和赞叹连成一片,又好似地面上绽开的礼花。“很美,不是吗?”他在礼炮的轰隆声中凑近她的耳朵大声喊。“是啊,这里多么开阔,望过去一点也没有阻碍,多么自由。”她喃喃地,充满羡慕地低语,好像是对自己说的,脸上始终挂着倾听的那种安然幸福的表情。他们牵着手站在黑压压的人群中,全然遗忘了别人的存在,这个孤零零的岛屿耸立着,为他们这样年轻、满怀爱情的夫妇耸立着,他们从天上眺望焰火,最宽大的金点子衣服,椰子叶上闪闪的光芒滑落……
  盛会持续了一个小时,最后一颗礼花垂落后,滨海公园重新变得安静,路灯亮起来,他们随着人群慢慢挪动步子。“很美,不是吗?”他又说了一遍。“是啊。”他们又默不作声地往前走,彼此都感到充实而温暖。海滨的空气刺激着人的食欲,那边的海潮声也能听到了,这些都使人振奋。他们在公园外面的小摊子前停下来,给孩子们买了些小烟花和玩具。他们拎着袋子到车站去,东西很轻,但手不太灵便了,他们就轮流提着这一堆小小的礼物。空荡荡的大街上,他们的背影很美,每一步都走得稳重小心、毫不慌张,和年轻时一样充满了力量。

                     十、结束语
  她在窗前收拾东西,细细的影子投进臃懒的阳光里。栏杆上的杜鹃花开败了,凋落的红色花瓣在土里枯萎,等待进入下一次的轮回。她把鼓鼓的文件夹塞进包里,手指还保持着放在琴键上的那种微微的颤抖。院子里一群玩耍的孩子哄笑着散开去,只剩下一个小可怜,孤零零的,仿佛荒野上走失了的小羊羔,浅黄的柔软头发在风里一掀一掀的。她呆呆地向那边望了会,又把一件褪色的连衣裙叠好,放进箱子底层。
  屋子已经空出了一大半,箱子和垃圾横七竖八地堆在地板上,蓝色塑料袋被微风带着,从客厅跳着舞逃到厨房去了。她听到一阵有规律的哗啦哗啦的声响,仿佛树叶面向阳光整齐地扯动,又像一种抽泣,伴着湿漉漉的地板上洗涤剂的味道。她用袖子抹了一下脸,有些水沾上去了,冰凉冰凉的,她想起小时候贪玩摔破了膝盖,在医务室涂了凉飕飕的碘酒一瘸一拐地走回家去,脸上还挂着不知所以的天真表情。快乐的时光总是很短暂的,雨后他们去捉飞蚂蚁,那些落在水坑里的,翅膀打湿了,就再也爬不起来了。
  四点种,收拾完毕。她把行李都拢到一堆,空荡荡的屋子里,堆砌的箱子就像一个小小的堡垒。她又走过去关窗户,阳光轻柔地投射到地板上,午后的空气格外寂寞,蝉声突然停歇了,几根纤细的枝条默默地摇动了一下。从窗户能望见院子最深处的小花园,花园中央是一棵粗壮的大树,绿荫底下,瘦得皮包骨头的老人一口一口地抽着烟斗。“在树阴底下,那些灯笼花怕也开败了吧!”她想,突然感到一阵软弱,不禁伏在桌上轻轻地哭了一会。
  午后的阳光更冷清了,街上行人稀疏,红色的屋顶远远的,显得又累又破旧。如果某位衣着光鲜的旅客正好从起飞不久的飞机上往下望,他会看到一小片被浓绿树木装点的土地,亮闪闪的细带子河流旁密布着灰色和白色的房屋,桥梁交错,倾斜的屋顶向阳光和雨水敞开怀抱,人烟稀少的山区公路两边露出大片大片的绿色田地。他会心情愉快地想象穿彩色长裙的苗条姑娘,像古代处女一样顶着清凉的水罐走过河岸,长发松松地结成辫子,迎接人们明亮的注目与赞美。
  她把浮肿的目光投向窗外的轰鸣,只望见飞机银白闪光的机身在天空中圆滑地一晃而过,灼目的光点在墙上跳动了好一阵才完全消失。那些传说使得她微笑了。
  其它的窗口还在沉睡,她的最后一分钟,就像一个世纪那样漫长。午后的河流不间断地流淌,每一次你涉过河水,都会怀念它的清凉,犹如怀念芳华盛开的女子。

                            2004-2-26完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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