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独与自我中心

2005-02-25 01:09:00

    前两天阅读《追忆似水年华》时,读到他在巴尔贝克海滨度假的一段,他描述自己同年轻贵族圣卢的友情。从他的自白中可以窥见,他何以能够用这样一种既沉浸其中又置身事外的眼光和笔法来描述当时的生活场景及各色人物。他在谈及自己对朋友的态度时说:“独自一人的时候,有时我感到有一种感觉从内心深处涌来,是那种给我以甜美的快意的感觉。但是,我一跟什么人在一起,一跟一位朋友谈话,我的思想就来了个一百八十度大转弯,思考朝着谈话对象而去,而不是朝我自己而来了。思考循着这样的反方向而去时,丝毫不能引起我的快乐。”(416页)这种对孤独的渴望,始终沉浸于自身并从中获取冷静的思考和成果,也是他自我中心的一种表现。而这种孤独的强烈程度,只有一个由于身体柔弱,无法全身心地参与外部世界的各种活动,因而不得不长时间地依靠幻想和遐思弥补缺憾的人才能达到。不稳定的健康状况,表面上看阻碍了普鲁斯特获得更多的外部经验,但文学本身就是依靠想象而产生的,并非由真正有形体的外部事物组成,他幽闭的内心滋生的种种想象,使本来短暂易逝的印象获得了永恒存在的稳固价值。还有一点则是他对人物进行观察的强烈兴趣,“有时我责备自己这样从视自己的朋友为一件艺术品中得到乐趣,也就是说,注视着他这个人各个部分的动作,似乎由一个总思想和谐地加以指引,这每一部分都拴在那个总思想上,而他自己并不知道这个总思想是什么。因此,这个总思想并不能给他自己的品质、给他个人的智慧和道德的价值增加任何一点东西,而他对这些是看得很重的。”(417页)他在观察的过程中,也是从自身出发,将人物的外在言行进行提炼,仿佛从混合的药品中提取出最重要的成分,从而判断这样药品的主要属性。但他的提炼并不是抽象的,他一旦提取出主要的部分,就又把它放进人物的混合体中进行验证,让我们看到他的各种特征是如何生动自然地从这一中心散发滋生出来,就像特殊的芳香从花心散发出来一样。
    他对独处的习惯造就了他与他人的距离感,这正是观察必不可少的条件,就像隔着一定的距离观看风景,才能全面的又不乏细致地既看到全貌又不失去细节的真实。他细腻的天性促使他更深入地体会他人的感受,又通过有距离地观察准确地捕捉到这些感受碎片所围绕的中心,在这个过程中,理性和感性融洽地交织在一起,因此,文本的描述才能既有鸟瞰的深刻性质,又同时具有生动的形象性,如黑格尔所提倡的,塑造有独特性格又具备理性高度的生动形象。

回家前

2005-02-21 01:09:00

还有一个星期就回家了,听着熟悉的歌写下这些文字,只觉得更加寂寞。这里是过分舒适的,物质堆砌的城市,是别人的城市,或者说,是它笼罩统治着之下的人们,而不是人们拥有它。

前天晚上去看妆艺游行。其实我是不愿意去的,投身于这样的热闹之中,不管它本身有多么希奇,对我也是一种痛苦,只是碍于他们一心想让我们高兴一些的愿望,不能拒绝。提前一两个小时就到街道两边贴着栏杆站着等,从六点钟一直站到十点半游行结束,只吃了一点东西,站得脚底发痛,音乐和彩车的轰鸣又震耳欲聋,直到散场后走到吃饭的地方坐下来,我的耳朵还是嗡嗡的一片低响,赶快又去找头痛药偷偷地吃下去。这里的现场表演或游行节目往往是不惜动用高科技和大量金钱投资,所以效果也更热闹些,只是这些东西除了一时的眩目,内涵还是空洞的,难以造成什么持久的印象。就像一个缺乏涵养却想通过艳丽的装束掩盖的少妇,相处得久了还是不能不让人感到空洞无味。而维持这种华丽外表的严厉的统治中心又让我感到可怕,无法理解和接受。

那晚给F.F打电话,她说成都又冷了,我都难以想象,就像她在那边难以体会我这里的温度一样。当时最冷的几天,我裹着被子坐在床上,非常焦躁,到这边久了,想起成都的寒冷,还有经常去的餐馆食物,又觉得非常温暖,非常想念了。

春天的风筝(放牛班的春天)

2005-02-15 01:12:00

  在看这个片子之前,我已经听说了对它不好的评价,甚至在看完以后,我也可以理解,为什么它没有获得更多的好评。从整个故事的讲述方式和结构来看,它对《天堂电影院》的模仿是明显的,不管这是出于有意还是无意,另一方面就是传统的对于一个优秀而有个性的教育者角色的塑造套路,通过前后的对比,通过他出人意料的处理问题的方式,这些都毫无新意可言,似乎我们只要等待,看导演在哪个关节上允许奇迹发生,又在哪个关节上将我们的无名英雄置于悲剧性的地位。而那些看似不可教化的孩子,都是专门为这位悲剧英雄而设的,只等着适合的契机,就一齐唤出我们的眼泪和感动情绪。
  不过我还是要谈谈它独特的地方。这样的地方并不多,但出现在一些细节上,事实上,这样的片子虽然难以创新(要讲述这样的故事,这似乎是唯一的途径,至少还让人接受而不会厌倦的形式),但这样的事迹也确实具有它的现实性,同时,这样一种奇迹和感动已经部分的成为某种生活必需,尤其是当我们自身曾沉浸于它所展现的困境之中,体验过那种困惑和期待,甚至于遇见过那样的奇迹。由于形式的老套,它唯一能获得观众的地方就只能在于自身的细腻,在于具体人物的独特行为或独特场景。就如在《死亡诗社》中,真正留住我们记忆的并不是最后学生们纷纷站上课桌的壮举,而是尼尔的死,是狂欢的序列中那个着重塑造的重要人物的悲剧结局,它预示了传统力量的巨大,预示了真正的悲剧结尾,这是突破个人能力的顽固,绝非靠一个英雄的力量就能改变的。到《放牛班的春天》这里,这种深刻之处不在于它的情节设置,而是音乐,这个表达的媒介,事件围绕的中心。灰色石墙里孩子们的歌声,如此美好,充满了生气,仿佛无数呼之欲出的翅膀。温暖的日子里,他们偷偷地把头转向窗外,而他们在歌唱时通过内心虚构并体验了向往已久的自由,将心中的风筝悄悄地放出去,让它们高高地飞起,消逝在纯净的天空里。这就是影片最打动我的部分。囚禁中的眼神,由于长期的倔强和孤独而显得不自然的微笑,幸福的表情由脸部开始,一点点透过逐渐松弛的肌肉,最后波及全身,成为耀眼瞩目的歌声。其中的音乐是很美的,适合在这样的场景里唱,通过这些忧郁的孩子之口,环绕灰色的阴沉建筑旋转而上,仿佛那许多的白色纸飞机,还有草一般柔软挥动的手。
  这样的电影可说是陈旧的,但要欣赏它且感到愉快并不是件难事,只要忘记那些使它结构陈旧的参照物,顺从导演的意图,我们就会得到精致的催眠,而我想,这种催眠以及接受催眠的态度都是无罪的,它使我们有一刻成为容易被打动的敏感者,有一刻放松,并对事物重新产生新鲜感和浓烈的兴趣。我想,电影在努力做的,有一部分就是想要唤起我们在生活中业已麻木了的知觉,通过更集中的情节,更刺激耳目的景象,或者更强烈的情感震动,总之,就是试图用新的或更猛烈的方式摇撼我们,促使我们从另外的角度观看我们的生活,重新投入它,恢复对它的感知和思索。排除票房名望的功利性,这个功利性还是为我所接受的,因此我愿意在观看的这一刻放弃自我,投入其间,以得到影片通过这样的方式试图传达给我的东西,我相信得到这个“成果”才能进一步的批评它,赋予它新的价值,一个愿意思考的人绝不会因此就失去自我,被“谎言”引领向前,但情感投入地在影片中得到净化或宣泄是合理的,也是明智的。

  我记得dreampop曾经说起这个片子,很喜欢它。虽然当时为了保持对影片的未知,我没有仔细地看她的评论,但现在我完全能理解为何她会喜欢这个片子。它是善良的,关于美好、自由和温情,它表达的是关爱和理解,虽然在这个时代,理解已经越发成为荒谬的代名词,但它对这宝贵情感的执着维持,自有其感人的味道,做出这样的影片,不能获得很高的奖项应该已是事先就有的准备,那就意味着导演想要达到的,更多是传达给我们这样的爱,通过又一次的努力,再次塑造这些奇迹,这些温暖,以使它们长久地停留在我们的意识之中。

叙述法则

2005-02-15 01:04:00

他沿着房顶走过去。这个季节风总是很大,光都倾洒在脸上,形成黑白相交的效果。他们住的是旧楼,楼梯狭窄,房顶上橙色的壁纸已经开始剥落,边缘翘起,像破碎的翅膀镶嵌在天空下面。

对了,正是这样,如果要写一篇沉闷的小说,就得这样开头,就得有这么个破旧的黄胶片样的效果,还有那个沉闷的孩子,长着白面团样的脸,等待被揉搓成任何样子,不然就对着墙角做鬼脸,猛然地向亲密的行人转过身去,大叫大嚷。

他在鸽房的铁丝网前面蹲下来,扒一个寂寞的角落,我们只能看到他的背影,很瘦的,腿脚小小的,那手就像手绢在风里一隐一现。他扒了很久,从凸起的台阶后面搬出一个铁皮盒子,里面定是他的宝贝,但我们看不见,完全被他的身影挡住了。我们能听到的只是鸽子,它们在笼子里咕咕地叫,把声音压抑在喉咙深处。它们是他最忠实的同谋,因为它们也参与了这项事业,这个隆重的仪式,这个世界上唯一有意义的秘密。

我看到你打哈欠了,又舍不得马上就将目光移开。这样继续不妙,迅速抵达的目的地一般都会让人失望,就好比英雄的主角总是会推迟隆重的出场又总是在最后才可能死亡。但你对我还有那么点信任,或者说是友情,所以你不愿这就离开,在炎热的下午去寻求更舒适的睡眠。你的座椅前方是窗子,窗叶斜开着,绿色植物被阻断成一截截地泄露部分的事实,更低处的紫色花朵则通过上方的玻璃片反映出来,组成拼凑的彩色图画,仿佛那著名的用碎瓷片拼贴起来的花园长椅。你看我对你的处境如此清楚并不惜笔墨地加以描述,肯定非常恼怒,这种背叛简直要不得,如此生硬地打断你最后的期望,还有节奏,叙述节奏,叙述时间,你几乎要大喊着斥责我背叛这些最优雅的原则了。

我们换一个方向来看,透过他手臂弯曲的空隙,这样就能模模糊糊地看到一点。盒子里先是扬起一阵轻微的尘土,他手抬起来的时候指甲里嵌满了泥,然后,他挖出了第一件宝贝:一只死鸽子。周围突然变得非常寂静,那些鸽子也都沉默了,好象死的是它们全体。它们温顺的小眼睛开始不安地转动,头伸向参差的高度,一座静默涌动的小树林。他把死鸽子拿在手里好一阵子,但并不是专注于这具小小的尸体,而是它下面的某个东西,一样还没见光的真正的宝贝。

这又是最陈旧的情节推动方式。你开始对我失望了,虽然心里善意地解释为一次小小的意外,也许是我昨晚咖啡喝得过多,反而导致今天起床后精神不振(虽然你早就知道,我现在喝多少咖啡,对精神也毫无影响了)。这个故事将毫无价值,还等不及寄到某个倒霉的编辑部就会被作者自己揉成纸团丢到垃圾桶里。你之所以还坚持着看下去,只是想检验它到底差到什么程度,好象通过这样的检验,就可以看出我最近的健康状况,还有那些生活的小小矛盾,是否已经激化到无可挽救的程度了。你知道我常常失眠,这些我都在电话里向你哭诉过了,你也知道这和咖啡没有关系。现在你无法获得更多的一手资料,只好退而求其次,通过这个枯燥的阅读过程表达你对我的友谊,试图给我更多的帮助。

到现在为止,我们都还没有清楚地看过这个孩子的相貌呢!那我们先就着不全面的视角来描述一下吧。他的肤色很黑,这是长年生活在热带的孩子普遍存在的特征,同时,他的皮肤又很光滑,这使得他全身上下看起来像一条刚出水的泥鳅,一眼就能判定,他游泳的本领一定不小。他脖子自然地弯曲下来,白色短裤被绷得紧紧的,上衣没穿,在阳光下胸膛的一侧微微发亮。头发很浓密,几乎盖住了眼睛,那眼神是蛮横的,又完全沉浸于他面对的事物之中,对旁人以及旁人的观看(比如我们这些人的行为)不仅是毫不关心,甚至还是蔑视的。他习惯于孤独,习惯于独自面对透明的海水,还有海滨城市破旧的街区,堆在路边的垃圾,压扁了的空罐头,这些都能给他带来别人无法分享的乐趣,就像他爱那只死鸽子,他对忠诚和爱自然有一套迥异于别人的原则。

你又想拿叙述法则来说我了,不过你忍住了。你这样善良,从不能对我说一句粗暴的话。你又沉浸在我的事情里,完全忘记了自己。这个孩子,这个黑得像小巫师的孩子和我有什么关系吗?我有什么隐意?还是只想虚构一个淡乎寡味的故事?如今赚稿费的方式可是多种多样的,如果不能写诗,就只能学习唠叨的老太婆了。而且唠叨的时候还要进入角色,要坦率的,真诚的唠叨,要像那些有强迫症的人一样,总以为自己担心的是真实的危险。你想起那天我在电话里哭来着,这样的状态怎么能写好东西呢?如果还有心情想到稿费上面去,那就更奇怪了。你总是相信我富有深意,不是那些扁平的壳,连冰淇淋的质量都无法辨别。如果我愚蠢得连你也无法做出辩护,你就会扭过头去,假装忘了这一切,最终也就真的忘了。

我们已经说到死鸽子了。他掏出死鸽子来,温柔的白色翅膀耷拉在他手上,黑白的对比像阳光和阴影一样强烈。炎热的空气,整个世界都是白的,像刚下了雪,新鲜的光芒堆积起来,这个空间里全部的微粒都发出耀眼的晕彩。他又开始往下扒拉,拨出一些土,那些土的颜色不一致,有的板结起来,有的还带着潮湿的深色,他把拨出来的土都小心地堆放在盒子旁边。然后是一层油纸,绸子一样从土里取出来,他把纸面对着阳光轻轻抖了几下,像在晾晒什么贵重织物。然后是仪式的最后,一个小心取出的包裹——不,现在他展开来了,是一件很小的衣服,红色的,上面织着黄色花纹,被套在同样形状的塑料袋里。那衣服几乎是崭新的。他把衣服拿起来,手就慢慢垂下去,捧着这个宝贝,头弯到看不见的高度。接着我们看到他微微地抖动,整个身体呈现出与他纯熟的行为不符的脆弱,和风摩擦着沙沙地响。

“我们已经说到死鸽子了。”这是什么话!看来我的精力确实已经不支。但那个孩子还是开始陷入悲伤。这又回到这类枯燥小说的老的套路上去了,没有生动的情节就只好拿人们的同情心取笑。你毕竟不愿意想象我是这么坏的人。那么,就是我个人精神上的问题了。我头天告诉你,我睡不着觉,你还觉得没什么。第二天我又给你电话,诉说同一个问题,后来我简直是每一次都要向你汇报,把你当作我的心理医生来使用。问题已经升级。但这完全是那次争吵引起的吗?我告诉你我的孩子令人头痛,还有那次争吵。对了,那一次我说,在地铁里我突然想到那么不好的一件事情,整个生活就是崩溃的,绝望的,持续不变的序列,而维持这种持续不变的力量是可怕的。你想要改变我这个顽固的想法。后来,你却只是说:“忧郁的结局对你是有好处的。”

他缓缓地站直身体,又保持了一会,为了克服短暂的眩晕。他始终把那件小衣服捧在手里,现在是更深地抱在胸前了。(现在我们能看得更清楚,那是一件有黄色花纹的裙子,花纹从两侧蜿蜒而下,服帖而且细致,我们不禁想,那个时候衣服都是做得很精致的。)他把盖好了的铁皮盒子用脚推到原来的隐蔽位置,又做出原先的漠然表情,只是这种表情已经变得不稳固,时而被闪烁的光辉所改变。他沿着房顶走过去,走到另一边,那边朝向大海,海水几乎就在楼房下面紧贴着荡漾。他捡了什么东西塞到装衣服的塑料袋里,又把衣服理平整,静静地把脸向着光亮待了一会,终于猛地一下,把袋子甩到外面去了。他站在那里,停留了一阵,也没有往下看,不去确认东西掉落的位置,后来才又慢慢走开。鸽子在不远的地方守着他的秘密,低沉的音乐环绕着他。

天色变暗了。这个过程总是不知不觉就发生了。室内的黑暗显出一种潮湿的阴凉,好象突然就掉进井里,越落越深,只是感觉不到头晕。你观看这场“浩劫”,保持平衡,在我的灾难中心你也同样保持着平衡,你自认为作为支柱必须要具备稳定的特质。细小的物品开始被隐退的光线吞没,带走,在你逐渐暗淡的头脑中,我的形象也开始摇荡不清了。一潭水被搅浑了。你开始做一天结尾时所做的事情,把各种事物分类,放进黑色的小格子里。最后你的手指抵在纸上,我的小说,你不知道应该怎么分好这个类。你的手指又尝试代替眼睛和嘴,在页面上做最后的扫描,后来你显露看不见的微笑,说:“至少他走过去了,至少他没有一直蹲在那里,保持那个动作。”于是,你把它放到二号格里,开始摆弄窗外的鲜花了。

普鲁斯特的自我中心

2005-02-15 00:55:00

在《追忆似水年华》里,普鲁斯特写到“我”对希尔贝特,以及斯万当年对奥黛特的爱情,尽管这是两代人的不同经历,但却毫无疑问的具有某种相通之处,那就是,作者通过他对这段爱情的描述和评价表现出的自我中心。这种“自我中心”的姿态,不仅存在于对爱情的描述中,而且贯穿了整部作品,也正是因为这样一种视角的采用,全书才能具有意识流式的自由延伸的节奏和时间形式。

在通过“我”之口对“我”与斯万的爱情经历的叙述中,自我意识非常典型地体现出来,这表现在,“我”对于这两段经历都有着共同的评价,这种评价是尽量客观甚至冷酷无情的,那就是,尽管“我”和斯万都在陷入爱情时付出了比对方多得多的热情和痛苦,但“我们”其实只是更自私的人,“我们”拥抱的不过是自己预设的幻象,是想象中而非实际的对象。希尔贝特或奥黛特就像被随意选中的棋子,由于被选中而不得不背负自身没有的品质,成为“我们”理想的负载品,甚至连外貌身段都被神话的迷雾淹没。

在谈及“我”对希尔贝特的想念时,他说到:“等到我们对乐趣的培养有了经验,我们就满足于想念一个女人(就像我想念希尔贝特一样)这份乐趣,就不去操心这个形象是否符合实际,同时也就满足于爱她的乐趣,而无需确信她是否爱你;我们还放弃向她承认我们对她的爱恋这样一种乐趣,以便使她对我们的爱恋维持得更强烈。”,当“我”见到希尔贝特时,“昨天我脑子里记住的是丰满红润的面颊上的两只炯炯逼人的眼,现在希尔贝特固执地显示出来的那副面目却恰恰是不我不曾想到的:一个尖尖长长的鼻子,再加面部的其它线条,构成了许多鲜明的特征,在生物学中简直可以用来与别的种属有所区别,使她成了一个尖鼻子类型的小姑娘。”(230页)这种观念和对当时的描述反映了他在头脑中塑造的形象与实际对象之间的差异,这种距离的产生正是来源于完全的自我中心,把对象始终虚化的置于内心并进行打造,整个过程持续地进行着,以致即便真实地面对对方,也难以拨开想象的迷雾而认出她的本质。

斯万对奥黛特的爱情更是这一理论的典型产物,他最初遇见奥黛特时,就感到她并非他心目中喜欢的类型,她的体态以及欣赏趣味都不符合他的标准,但随着时间的推移,他逐渐把许多她并不具备的特征加诸其上,不断地美化她,在无意识中向自己强调,这正是自己爱的女人。“为了觉得她的脸蛋长得好看,他不得不只回忆她那红润鲜艳的颧颊,因为她的面颊的其余部分通常总是颜色灰黄,恹无生气,只是偶尔泛出几点红晕;这种必要性使他感到痛苦,因这说明理想的东西总是无法得到,而现实的幸福总是平庸不足道的。”“他瞧着她,那幅壁画的一个片段在她的脸庞和身体上显示出来;从此以后,当他在奥黛特身畔或者只是想起她的时候,他就总是要寻找这个片段;虽然这幅弗罗伦萨画派的杰作之所以得到他的珍爱是由于他在奥黛特身上发现了它,但两者间的想象同时也使得他觉得她更美、更弥足珍贵。”(129到130页)由此可见,斯万的爱情催化剂正是自己的内心,是出于纯粹的对爱情的渴求而非对某个具体对象的热爱。这表达了作者的态度:即便是爱情这一看似无私的,伟大的感情,依然被浓重的自我成分支撑,一切外在的对象无非都是体验者自身情感的投射罢了。因此,他在叙述整个事件时,虽然倾注了感情,但仍然显得高高在上,既沉浸其中又超脱其上。

这种姿态和他复调式的叙述身份和语调也是相符合的。描述情感时,他作为体验者沉浸其中,对事实的真相懵懂无知,但叙述又常常被打断,另一种自我中心的意识浮现出来并做出更深一步的评价,揭穿谎言,直达事物的本质。这两种时间,两种身份被强烈的自我意识所统摄,就像一幅画面上生动的人物背后持久的背景一样,它使得飞逝的岁月呈现出甜美的情状,又在俯瞰的姿态前,在强大的自我前显得轻浮短暂。它们的存在价值似乎已不是自身,而是作为重要的标志,记录自我在发展道路上的位置,衬托这个强大的内心的成长过程,因此,整部作品表面上看,是通过现时与当时的穿插叙述,回忆当时上流社会的种种表现与故事,但其真正的意义,则是展示敏感心灵的发展和感知过程,记录它像花朵那样缓慢展开并最终放射异彩的全过程。过去的事物之所以显示出比现时事物更宝贵的价值,只在于它们能通过和现在的距离和彼此接触的企图,表现时间的动态发展,因而使心灵得以活生生地表现出自身,而现时则是静止的。

女性气质

2005-02-12 00:52:00

今天我又想到女性气质和男性气质的区分这个问题。这是因为想到伍尔夫雌雄同体的女性主义理想而联想到的。对于雌雄同体的理想,Frances认为这是很高明的,没有什么不好,我却总怀有疑问,似乎当我们达到了这个理想状态,就成为某种不伦不类的种类,变成混杂的奇怪的形式,而不再是纯净的性别个体。这里必然涉及的问题就是是否该进行女性和男性气质的区分,以及划分是否存在可能性。这在女性主义的理论发展中似乎成了一个矛盾。有的观点认为,划分女性与男性气质本身就导致了性别差异的增大,无助于达到最终的平等融合状况,而一些理想模式,例如伍尔夫的雌雄同体,若无法确切地说明什么雌性头脑,什么是雄性头脑,那界定雌雄同体就变得困难,整个模式(至少对我而言)也显得缺乏完全的说服力。

但要区分男性和女性的特质,面临着两个困境。首先,按照波伏娃的说法,性别差异是在后天的社会中产生的,是社会习惯、成见、传统等等多种因素混合的产物,因此,所谓的性别差异以及两性的不平等是可以改变的。但她论述各种群体以及年龄段的女性时还是不得不以社会的习惯看法作为划分和描述的基点,因为完全脱离了社会和言语习惯,就不能建构让人理解信服的理论系统了,因此,她的努力是试图在传统的既定层面上,用旧的言语反抗旧的成见,进行反叛和形成全新的体系。但这种做法无疑具有巨大的困难,就像海德格尔要超越语言表达的极限表达最原初的意义,就往往显得言不达意,只能在虚空中留下一串串茫漠的手势。所以,要理解波伏娃在这种旧形式中所描述的真实的女性气质,是非常困难的,我们无法撇开牢固黏附着的种种社会因素而既把女性的特质孤立出来又不使之脱离社会环境。

对我而言,生物学就变得更纯粹,更容易把纯粹的女性气质提取出来。但生物学也同样不是静止不动的河流,人的身体状况也正随着周遭物质条件的变化而发展变异,同时,要通过生物学的途径提取普遍的女性气质,就必须从根源开始,逐步追寻女性的整个成长过程,这种在横向和纵向两条的流沙之中淘出金子的做法也变得困难重重了。另一方面,如果完全从生物的角度,参照其他未受社会教育影响的动物状态来考察人类的情况,又未免把人类的情况简单化了,并且忽视了人类与其它相对低等物种的差异,轻视了人类的头脑,即精神的分量以及对纯生理意义的身体的影响。

另一个困境存在于男性和女性彼此的关系如此密切,尽管存在各种不平等的状况,男性和女性还是作为互相补充的两极构成一个圆而生活在这个世界上。两者的互补已经达到了混合的状态,就像两种化学物质混在一起后发生化学反应,而我们看到只能是这种混合后新的产物,要提取出单独的成分却无能为力。另一种可能是,它们并没有发生化学变化,但却是非常紧密的互嵌在一起,而不是两半简单地缝合起来。

对回忆的忠诚

2005-02-12 00:49:00

《追忆似水年华》已看完第一部,越往后作者对他笔下的人物,以及“我”的内心和行为的剖析就越深入,甚至是不留情面。他叙述的节奏缓慢,把每一个细节都拿来放在显微镜下无限放大,从各个方面观察它,了解它的外部和内部,以及每一个侧面。然而,他就在这令人昏昏欲睡的节奏里披露了全部真相。他的那种认真追究的风格让我想到自然主义的做法,即便是优美的笔触也不能掩盖一种科学式的严肃冷竣,企图对自我以及任何人都做出严格的划分,做出最细致的描述。当然,这种做法不同于自然主义的地方在于,它完全容许这种评价和分析带有主观的色彩和当时情绪的痕迹,甚至是连这种情绪背景也要毫不留情地和盘托出,使读者在阅读中不时从书中描述场景的浸润中跳出来,被提醒叙述者的武断,同时又试图做出自己的新的评价。这种努力却又是不可能的,因为叙述本身就不是从全能的高度俯瞰,固然有事后的慨叹对当时的冲动做出补充,但这样的补充也只起到点缀效果,不能形成全景式的观照。

由于作者在书中反复提及回忆,以及回忆对当时情状以及当下情感的影响或歪曲,这使得我认为,有必要考虑一个问题,即作者在面对这种回忆时的态度。作者的,还有以伪作者身份出现的“我”的态度,这两者可能是一致的,也可能因为虚构而产生有意无意的差异。这点应该是比较重要的问题,因为作者反复强调,只有回忆才能在他心目中占据重要尊贵的地位,而现时的事物则是支离破碎的,是可笑的,是无足轻重的过眼云烟,要等待时间的涤荡才能获得自身的重量。

具体到问题本身,我感到,叙述者对回忆的态度是双线条进行的。外在的,最明显的表现是,他努力沉浸于过去的场景中,把眼前变异的景致都虚化成当年活生生的事物人物,努力回到那个年轻又充满孩子气的冲动和憧憬的瘦弱身躯中去面对世界,探索自己当年的眼光,对别人的评价,以及内心的种种变化。但另一方面,他又时时以潜在的当下身份对过去进行解读,分析当年之所以产生那样的心理或评价的原因,分析人们沉浸于不同的特殊环境和氛围时产生的特殊心境,时而又从外部的俯视的高度去破除这些神话,把它们还原成本来的面貌。因此,他的声音是双重的,就好象我们说出的话语同时从外部和内部进入耳中一样,他也通过双重的身份对同一份历史进行解读。历史的细节在过去的身份中获得真实的质感以及生命力,又在现时的时间间隔和重新认识下获得它作为回忆的价值,因为,正是因为对它的还原是述诸非真实的感官和反思性的理智之上的,它才比现实的事物更有分量,更弥足珍贵,值得被供奉在神龛之上。

以上的说法只是对于书中以“我”出现的叙述者的态度而言,对于作者本身最真实的设想,我想,应该和这个还有一定的差别,但这个认识是不能从这部小说中获得的,因为它的虚构形成了有力的帷幕,遮挡了赤裸裸的设计。这只能留待以后,到他那些关于创作和生活的散文中去寻求了。

2005-02-08 01:07:00

终于到了海边
巨大的船身分割痛苦
白色天光旋转在屋顶之上
把瘦弱的身体横放到车轮里,碾压

进入一座塔
我隔着座位安置自己的温暖
红色仪式,以及虚假的欢喜
都为了这一天的命名,这水色的谎言
比什么都轻,更易于携带,也易于丢失

地铁里到处是黑女人,她们穿红衣服
手臂粲然发光,目光不容忽视
而我正缓慢陷入一个灾难
由细碎的铺路石组成的神秘图案
你在另一侧,安之若素,疼痛得麻木

这是柔弱的一天,城市朝亮处倾斜
泼洒最后的蓝
不能忘记的,我在海边
身体折成两半,为成就镀金的命名日
为成就这个时刻,我们等了又等
直到全身沉浸于雪白的神圣

纸面具纯洁无暇
我们吞下咸鱼,连同海水
我们吞下所有的硬,还有黑夜里闪烁的小把戏

节日的盛大已经落幕,座位上看不见人

梅利尔

2005-02-08 00:46:00

他的诗句是精致的波斯地毯,缠绕富丽到晦涩的程度。但其中几首长诗倒写得清晰漂亮,一如他贯常的细腻,但情节相对一致,不分散,因为阅读的轻松,也就觉得更喜欢一些。这里想抄上来的《1935年的日子》,似乎是一个松散的组织里的一部分,此外还有《1964年的日子》、《1971年的日子》,风格各不相同,尽管分散在书中不同的位置,还是构成了一个小系列,互相间还有奇妙的小小照耀。这一首因为它独特的视角和暗含不灭的忧伤风格,更为我所爱。

1935年的日子

梯子角顶着月光,
窗户悄悄地升起——
那就是我硬着心在夜里
的所见,或睡梦中所见。

我的父母外出派对,
我的保姆又老又聋,慢吞吞。
穿过仆人们住的翼厢
喋喋不休着一台收音机。

在林德伯格婴儿般小小
发冷的面孔上有个故事,一阵狂喜。
看起来完全可能
很快轮到我出行,

因为一个戴面具潜伏的身形
柔软如老虎,轻盈如飞蛾,
向我滑翔而来,一只坚定的
手拍了拍我的嘴,

接着透明的想象绝尘而去
跟我们一起坐着它的破车,
像新娘那样拖曳着床单
胆怯而快乐。

一百条纤细的肮脏路
露珠闪烁,指引到网的中心。
我的捕获者在那晚整夜地读着
他额上抚平了的航海图。

黎明。在无名之地发着颤的
光秃无树的中间,一间杂物房,
凭着尘埃和眩光的
宫殿墙,躲避于世界。

银幕里探出身来的一位女士,
她细细的蔷薇花蕾口香糖,
似乎等着我们,让我们进去,
冲她点头,当她面无表情

地把白金般的余唾(我将等候多日
搞清楚什么会让她笑)
吐到一个青珐琅盘子里
它的冷绿色我能嗅到——

但是吞下去?永不。那个男人的面孔
吸引了我,一道亮着的闪电。
瘦削,病态,下巴突出,他把
手枪和子弹带

放在我们之间的油布上(我
将重新体验他做过的一些事
直到我死,直到我死)
并且清了清他的喉咙:“好了,小伙子,

你搞懂了是怎么回事。
除非万不得已
我们不想伤害你。一切
都得看,第一,

你在你老子眼里值多少钱,
还有,第二,不要再这样子——”
是指我在他手上咬出的牙印,
一个吻的契约。

他带着那牙印躺倒在床上
开始发出震耳的鼾声。
“我,我也要睡了,”我说。
她指了指地板。

褴褛的地毯,一道破旧的彩虹,
又软又低。不管是好是坏
我都感到她在椅子里望着
仿佛空无一人。

他们的名字是弗洛伊德和琼。我猜测
他们过着我父母所谓的
犯罪生活:随便乱来
或者引起普遍的不满。

“给我——等等——嘿,看看那枪——
怎么这些哑火柴划不燃——
再见——是啊,好好玩——
聪明家伙——蠢女人——怪物——”

要不他就吹嘘过去的光荣史,
抢商店,偷汽车,泡女人,
两次逃出少年管教所,
琼说,“但愿你待在那儿别出来。”

他们很少对我说话,只是看着
或者打着哑手势。
我回过去点头,像一个
被艳光蛊惑的人。

每天早晨弗洛伊德骑车出去
张贴又一张铅笔写的告示。
他所写的字眼
激起了全国范围的义愤。

每天下午,带着报纸回来。
一张小报的整个头版
都是又粗又黑的标题:
绑票者要求20万美元。

还有照片。我的母亲戴着手套,
戴着帽,挂着珠子,下巴隐在毛皮衣里。
父亲怒目而视——他真的
爱上了别的女人?

怪诞的是,说话的样子。
可以听到她温和的
声音缓和了他的怒火,
“不要在孩子面前。”

孩子。那人口地图的
空白和圆点就是我!
我的,那些密集的眼和唇,
工业中心
斜体字,下面会说
(时不时都会说,我害怕)
这孩子今天还活着吗?
最后的希望消失了。

玩具浮世绘,浸透了恐惧的
和音,弦绷得如此紧,如此稀少——
刺痛中我抱紧枕头。拨弄
深处的某根神经。我知道

生活是伪装的虚构。
我的牙齿们用摩尔斯码谈天,说,
“你是一个健康富足聪明的
热血男孩吗?当然是?

那么就正视音乐。待着。胜过
任何人。被俘虏
是诱人的——向它冲去吧!
他会使你得自由。”

有时若是我不在那儿
他就会用他的双唇吻她的颈。
她的头懒洋洋地歪向一边,就像
“特旺特佩克地峡”里的克莱尔.柯。

接着两个都会递来
充满了懒散、轻蔑欢笑的目光,
这是正在生长的,我希望,
大地第一批发红的果实。

一天晚上我醒来听到
房里有蟋蟀叫——不,是弹簧床面。
我的两眼在阴暗中睁开,
我的双耳辨认声音。

琼:孩子,还醒着哩……
弗洛伊德:他会懂得的……啊宝贝儿……
上帝……他们俯卧的探戈,为我起见,
变得更猛、更傲慢。

另有一晚——纯洁的“伯沙撒节”
当女奴被查明——
她退缩,面对一个白火焰(“畜生!”)
发自他帝王般的轻敲。

早晨,尽管,她来而又去,
把指甲擦亮,把眉毛拔细。
那些暗里的小动作又有何用?
比不过颊上脂粉下

新鲜的淤伤。
我的眼光挪不开了。
让她和我对视!让她说话!
她放下《电影故事》:

“孩子,你知道什么故事吗?
真正的故事——我是说,并不真实。
不只是人们做的哑事情。
可不可以给琼讲一个?”

我盯着她——她是个孩子!——
我想起了一个故事。
青须公。对故事的结尾
她笑得半信半疑。

我拖拖扯扯讲了一个下午。
消磨时间,我说了又说……
微笑变成了秀美的哈欠
玫瑰红来玫瑰白。

小小美人鱼在刀尖上跳舞,
美人儿睡在荆棘亭里。
谁会晓得我们的整个生活
就这样到度过?

渔夫的小棚变成了凡尔赛宫
因为他放走了海豚……
琼的眼睑闭上了。只剩下我。
我踮起脚尖暂停

惊奇于你微微发亮的呼吸
吸引蜘蛛沿着你身体的半径,
轻轻地爬上前来
亲吻睡梦中的

苍蝇。一个漏网的机会,
摆脱干燥的溪床,
此刻或永不!这个孩子不能。
一条彩虹色的线

把他捆绑着她的安睡
在一阵金雾里沉得很深
而他的指尖把那地点显明
在积满尘埃的窗玻璃上,沾着唾沫

写下他的名字、地址,九岁的年龄
——报纸以及杂志
不久将把这说成
十足现实的接触。

长大之后,他想起S.T,你——
童年的第二个字母表
还未掌握,真的,
却早就有了来信——如何地

触动了他的心,应景的词
不只是被设计催生,
每星期都从他那里
翅膀一般回应你的远方,

你的远方要复杂得多
为它萦回脑际的咏唱:
事情发生在一个对陌生人
说话的孩子身上,好好标明!

想到你或V——它在哪里
结束,每一位都得结束吗?——
如何地抓着方向盘(参见那些“1971年的日子”)

驾车出外,开到他母亲
牢牢控制的时速,或他父亲
再度偶然地侍奉
的俊朗天意,

载着你的俘虏远去
为了让快针扎在轨迹上
用儿童精致的材料
织出他赝品似的中年。

弗洛伊德在此。夜晚的太阳
让他的眼里充满好玩的光。
“小家伙,你真该早点回家了。”
对琼说,“明天晚上。”

发生了什么事?我的父母
付了钱吗?拉紧的弦?或者我
举止不得体,外貌有问题?
这是告别吗?

我希望比犯罪本身
要值钱,它从未赎清,但应该赎清。
我希望比我父亲的时间
或母亲解开的睡衣值钱

在那里模糊的目的难以相遇,
这是大萧条的一年……
我曾盼望,我猜测,他们会让
弗洛伊德和琼把我留在这儿。

我们静静地吃着饭。他会停止
大嚼,望着灯盏。
她弯着腰走出了门外。
夜变得又冷又潮。

她回来时,抓着一个窃听器。
一个人在铁床上摇晃。
弗洛伊德躺倒在我身边的地毯上;
抱怨,“睡觉吧。”我不听话。

开始有一阵机警的、有死者的热
从颈跑到鼻子。小小手指感觉到
那瘦而结实肉体的疼痛点,
一个乳头温柔的错误。

时间停住了。他那梦游的手臂
揽住了我,温暖,咸如血液。
我的手臂是他拳中的
未来,倘若我能,

而他的心脏跳动如一面鼓,
以及微弱而嘶哑的“啊宝贝”
从他的梦里发出回声……
第二天琼更糟了

——或者我更糟了。曙光照见我
在卧室地板上发汗。
难道就没有一种本事
来抑制住幻想?

那些夜晚来临,终结了这个传奇。
我畏缩地看着一张一张20元
的钞票,从一个轰隆隆作响的
画着水鸭的蓝色烘炉

摔到一张沐着星光的刷子斜面上。
痛苦地感到了看不到的
联邦调查局的网,听到寂静
加深,接着是弗洛伊德的声音(“琼,

宝贝儿,我们处于双重火力下!”)
被准确的交叉火力淹没
只剩下枕头又热又皱。
到三点,到四点,

他们戴上了手铐站在
追捕者穿过血染的岩石之处
——我将再也看不到他们
直到在证人席上

碰到他们迟钝、无言的视线。
他们显得多么空洞,多么虚弱
比之于我在开口说话时
的开场白:

“我所崇敬过的你们,我现诅咒……”
难道想象力敢于
追踪那判决像一根保险丝
咝咝地烧向电椅?

看他们的身体裸露而肿胀
耷拉在一缕轻烟里?
地板旋转着我快要摔倒。
连我的老保姆也醒来

把我抱在怀里。我把我有罪的脸
压在她的乳房所温暖
所染香的虚空上。
琼,我喃喃低语,弗洛伊德。

一个下雨天。孩子厌倦。
爱玛烘面包时他坐着,半个大人了。
厨房的护墙板
画得像护墙板。它的颗粒

像肉桂浅黄的软皮
模拟真实、更精致的颗粒。
他观看凝结的糖慢慢地旋转成
一条线。他徒然

从一把勺子里舔天堂的美味。
金属碗里剩下的
是一个二十五瓦的月亮。
哪个地方的门铃响了。

湿漉漉的小径从东廊向下
把修剪过和碾压过的水平路
引向一个小树林,那儿宠物们
躺在翡翠绿中。

小房亮起来了。一杯萨泽拉克鸡尾酒
帮他父亲面对《华尔街
杂志》。套了色(黑色)的男管家
朱尔斯保卫大厅。

电讯公司的行政官,
玻璃纸或锡的头头脑脑,
还有他们带劲的夫人
约好了在6点10分。

楼上数里长的闪亮蓝色中
他的母亲正在上妆。
她吻了吻他甜蜜的梦,但是谁——
弗洛伊德和琼已经走了——

将别他梦见?逼真的生活
他欺骗了他们。一缕金色的雾
过去的信,过去的不信……
好吧。这就是那些日子。

                    周伟弛 译

                   (选自《直面诸元素》,1972)

                              

当代英雄

2005-02-08 00:45:00

莱蒙托夫的这部小说,我几乎是一口气看完的。很容易看,情节和语言都是典型的俄罗斯式的。明朗的叙述,语调热情又充满忧郁。他的写法在今天来看已并不新鲜,但那些故事,通过朴实的讲述呈现出来的新鲜色彩却并不消褪。不同性格的天真的年轻女子,贝拉的活泼与执着的热爱,公爵小姐的善良与轻信,还有我们主人公热烈又冷漠的性格,仿佛各色的石子顺水漂流,不时因为风的吹拂而彼此轻轻碰撞,发出不同质地的悦耳声响。

毕巧林的日记,虽然只是一种虚构的形式,但在文字中始终透露出坦率的情绪,就像“我”所说的,卢梭的日记是拿来读给朋友们听的,而这里的文字则因为其幽闭而呈现出最真实的面貌,因此,它也是更残酷的,更锋利的。通过这样的坦率,他试图割开的,当然不只是自身,还是更广阔的东西,这种反思的意义到了现在虽然已有所削弱,但文字的坦诚仍可成为一种叙述的典范,因为它描述的是那样活脱脱的心灵,从里到外优雅宛转地展开来,如同一朵暗夜里盛开的花,逐渐散发全部的美和芳香,甚至呈现其凋零的全过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