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4-08-29 22:30:00
纳博科夫的小说,从他最著名却饱受非议的《洛丽塔》,到精致的《微暗的火》,到我非常珍爱的《斩首的邀请》,我不能说完整而系统地读了他的著作,但还是忍不住要先来说一说,以逞口舌之快。在这诉说的过程始终,他就站在前台的朦胧灯光下面,目光坦白地接受众人瞩目,同时不慌不忙从袖子里掏出一只白鸽,又使黑色的短棍散放永不凋落的盛大焰火……
《洛丽塔》:
他在其中极尽了缠绵优美的文字,洛丽塔头戴林中仙女的花冠出场,又像坏脾气的风神,一闪身就扯下幕布消失其后。这个温吞吞的叙述者,这个恋童僻者,在整个过程中却扮演着溺爱的老绅士角色,仿佛拄着拐棍跟在迷人的旋风后面,只在最后时刻才露出了自己最强烈的本性。他这个失败者却描绘出一切微妙的感情,以及纯洁而邪恶的女孩子天性。洛丽塔的身形之美、神态之美全在于那天然而生的健康活泼,女性的纤细与未成熟的粗野的混合,在于她无意中展现的懵懂无知与早熟的性感的混合。洛丽塔唤起了“我”关于儿时女友温柔记忆的片段,而“我”叙述当时的初遇,猛然迸发的爱与之后一步步若隐若现的接近“小仙女”的过程,宛如身处梦境,每一步都软绵绵的不知所终。现代场景下大量抒情铺排的句子,如此华丽绵长,穿过每一扇午后昏昏欲睡的镜面,把扭曲摇荡的人影投射到墙上。我们似乎曲折地穿过透露微光的地道,有时从某个未知的光源透进一束光,摇曳向前,又猛然收敛。我们随着无限怜爱温情的语调,逐步地,小心翼翼地,在洛丽塔的身上经历一场漫长的徒步,接触她每一寸皮肤的甘甜,蜂糖的气息使空气也变得粘稠,无法独立。这前半的部分是我认为写得最好的,既充满热情又着意把握尺度,如同隔着玻璃容器观看的一幕狂热舞蹈。
当“我”完全获得了我的小仙女,能在众目睽睽之下把她留在身边,故事就开始步步进入泥潭里的挣扎之中了,慢动作的窒息,“我”的生命在洛丽塔蓬勃生长的光耀下逐渐枯萎,成为附着她的一张破旧的网,而她就像一切轻浮的、喜新厌旧的女孩子,在证实了自己的吸引力后就急于摆脱,追求更高更危险的诱惑。欺骗,争吵都开始了,并日益升级直到无法挽救。他明白,洛丽塔事实是一个被带坏了的孩子,全身上下都埋伏着尖刺,仿佛一只永远张开的刺猬,但他却无法摆脱她青春气息的吸引,无法从那个古怪任性的混合体内挣脱出来。最后的页数,包括那以言和为名的第二次旅行,包括洛的失踪和几年绝望的寻找,都只是无谓的消耗,无谓地试图把自己垂死的活力寄放在徒劳的活动中。
《洛丽塔》对伦理道德的不顾在我完全不是什么重要的、值得争论的事了,对于纳博科夫这样的作者,写作是与教化宣传无关的事业,是像魔术一般灿烂纯粹的空中之物,他在这部作品中做到了,穷尽了文字之美,使微妙的情绪与向死的绝望融合生成新的光彩,这是严肃的表演,而那些“正义”的指责不过是台下气数微弱的蚊蝇罢了。真正的鉴赏者会懂得从哪种角度走进并在适当的位置发出适当的赞叹。这才是这本书应该得到的。
《微暗的火》:
从形式的布置和故事的编织来看,这绝对是精致之作。赞巴拉,这个虚构的遥远国度,这个国度里优美而日渐憔悴的女子,年轻的王子从政变后的幽闭中靠童年的记忆寻求自由,以及那自由如何被维护,如何以更悲哀的温柔作为代价。这个故事像精致的小玩偶,着了彩妆,摆进排列有其他同样婉转的,半透明的小舞女和锡兵的橱柜,就能组成小号金光闪闪的小按纽,颤抖着等待被合适的人选拿起,吹奏出幽雅迷人的音乐。介于古典王室与现代制度之间的王国使叙述蒙上了一层古意,具备童话里才有的细嫩甜食和舒适的流苏靠椅,同时,如果叙述突然转入关于汽车和有现代家具的房屋的议论,也不会让人感到突兀。国王过去的典雅生活与逃亡后隐逸的大学教授经历通过纸片一样零碎的“注释”联系穿插并彼此推进。这些注释与原诗的联系几乎像丝线一般脆弱,它们真正的意义只在于以自身倾斜的姿态,断裂的时间互相致意,以最温和生动又不失风度的节奏(自身最适意的节奏)生长,最终完成这个故事。每个读者一开始都必定是从那首漫长又不知其意的“蒲柏风格”诗歌入手,直到完全揭开这层外在的面纱,从死胡同进入真正的地下通道。
还有一点是这个故事的中心,那就是“我”这个叙述者的身份,“我”与赞巴拉国的实际联系。这个身份很长时间被小心翼翼地存放在湿润泥土下面,而当它最终被挖掘出来时,这个玩弄把戏的人并没有全身芬芳地站在台上,面对懵懂的眼光大声宣布这个惊人的消息,而是装作不经意地自然转换了称呼和叙述的角度,作为国王的“我”与担任教授的“我”在某个不为意的角落相遇,经过几次尽量不引人注目的碰撞,终于完全的,像左右两半那样天衣无缝地缝合到了一起。这时,故事的真义,“我”对诗人的友谊和注释这首莫名长诗的动机才完全显露出来,“我”真实的情绪才得以暴露,而故事因为过于详尽而显示的可疑都一一得到澄清。
这个故事本身并无惊人的巧妙之处,重要的是它被放在这样奇特的环境里,作成不是小说的样子,而那些碎片又能这样愉快地互相修补拼合起来,看着这整个过程的生成就如一幅拼图在手中完成。还有作者的语言,风趣而带有异国风情的曼妙,又不像《洛丽塔》那样充满华丽的赞叹之辞,它是平实的,时时反映出讲述者那平易和蔼的心胸和目光,但那些回忆的波纹又能被模拟得这样惟妙惟肖。这里我唯一感到不足的是,前面的诗本身似乎只是作为一个引子,最多是埋藏了一些小小的文字谜语,如果它能在剥除伪装后显露出与故事本身一贯相连的更大的隐喻,那这部作品将更加完整细密,更吸引读者不断去挖掘和体验。
《斩首的邀请》:
这是完全不同的风格。在序言里,纳博科夫说它是“真空中的小提琴”。阅读时我想起库切的《彼得堡的大师》,都是漫长的等待过程,这个过程中人心最细腻的情绪波动与一系列梦幻般的错觉或狂喜。不同的是,《彼》仿佛是稳定而低挽的潜流,而《斩》则是轻盈的空中舞蹈,自我的分裂,灵魂脱离躯体而趋向自由,这一切都在一个几平米的光滑牢房中进行,但心神的专注使整个空间在意念中扩大,使阅读者一次次潜入个人的内心,浮游在被棱镜扭曲了的空间中。辛辛那图斯犯的罪过对我们仍然是模糊隐晦的,但这根本不重要,重要的是等待未知死期的过程,他深感自己的无力,如同一幕事先安排好的剧目中只会照台词说话表演的三流演员,被死死地钉在规定好的情节中向前行进,而外在的一切,那些微笑讨好,新来的囚犯,强制的“友情”,妻子和她的背叛,意想中的拯救和意外的一点小小自由,一切都是把戏,都是魔术场上衬托气氛的虚假布景,而背后的真实,那些可以摸出质感的横梁和屋顶枯萎的稻草,则永远也不会向他透露。他越来越感到这一切,于是他专注于自己的思想,自己身体内部的每一个颤动,把外在的仪式全交给了刽子手。甚至在最后的行刑时刻,他还望见“在前排后面是其他几百人,眼睛和嘴画得都不清楚,在远处有灰蒙蒙的几层,在灰色中有彼此相同的脸——最远的背景上涂得很糟。”这全是布置好的谎言,如果这所有的安排都是谎言,都是演戏,那死亡、禁锢都可能不是真实的了,那么——自由——自由才是唯一真实的——生命才是唯一真实的。他在最后羞耻的敏感的恐惧中把灵魂释放出来,于是厚重的幕布被轰然抖落,他终于冲进真实的空间,这所谓的颠倒分裂了的空间,倒塌了的死亡和灰暗。
正是这些打动着我,他在自我禁闭中成长,推动一个坚定的意念直到它变得巨大无比,挡住了其他的姿态和话语,这时他就不再需要妻子,不再需要死亡的期限,不再需要任何虚伪的承诺。他的成长在外界混乱的侵袭中断续执着地进行,但他自身的一举一动,他与别人含义不清的对话都展示出巨大的魔力,使我不顾一切地倾向他,倾向他,想为他加满最后一滴毒汁。语言的缓行急流,透明得几乎感觉不到,但有股力量把辛辛那图斯托起,让整个过程都在空中展开,其中渗透了他独特的力度,这力度没有重量,像羽毛那样飞升又准确地保持着持续的高度和延伸速度。我难以想象这种轻,这种漂浮又稳定的氛围是如何做到的,死的铅字到了他的手中,就像稻谷脱去外壳露出鲜亮的内里,文字都成了他魔术棒里喷涌的鲜花了。
最后,我想说,纳博科夫是一个双语作家,而不管是俄文还是英语作品,他都作着尽量贴近语言特征的努力,他的小说中有许多双关或带有预见的文字游戏,还有那些细小的风趣隐射之处,都只有阅读原文才能真正感到它们的妙处,一旦翻译过来就变得冗长沉闷了。他依靠每一种语言文字的特殊性焕发出光彩,这决定了他文字的不可替代,决定了如果不能阅读原文就永远无法真正懂得纳博科夫。这是我的遗憾,因此,我在上述的言说中也始终保持着谦卑的态度,除表达个人阅读时的自我感受外,绝不敢断言什么。他是纯粹但不轻浮的作者,这就是我唯一的结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