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丽的细碎往事

2004-09-22 16:42:00

  手头这本苏童的集子,是他发在《收获》杂志上的短篇小说结集而成的,尽管不是全集,但他的语调风格还是可以从中略窥一二。
  苏童小说里描述之事对于我们,都是陈年旧事了,从《妻妾成群》那个暗含忧伤的旧式大家庭到《离婚指南》等一系列八十年代初的小家庭,他记叙了一个时代普通的家庭发展,他以近乎女性的细腻去接近那些平凡的人和他们平凡的纷争,这些琐碎的经历到了他的笔下则变得委婉多姿,携带着时代的厚重背景,又不曾被这种厚重压倒。那些往事在当时是激烈、近乎残忍的,而到了今天,在苏童的文字中去回忆,它们就汇成一条弯曲的河流,经过漫长的流淌而洗尽了刺目的颜料,只剩下沉郁的喧响,和映现其中的人们色彩模糊的脸,他们的欢笑和悲愤都被拉长,置于另一面棱镜前,从中,我们倒看见了历史的真实,看到了复杂的真相一角。《妻妾成群》中颂莲是柔弱美丽的女大学生和敏锐尖刻的姨太太的混合,当她听到北厢房的梅珊被人架着扔进水井的声音,那闷头一击已远远超过了时代普遍的控诉;《罂粟之家》里乡民们在批斗会上面对地主的麻木和争夺债券的愚昧热情,以及陷入疯狂的沉草、猫一般的刘素子、靠年轻时的胆识眼光发财的地主刘老侠,这些形象已不再是单纯的“典型形象”;还有《红粉》里翠云坊的妓女小萼同妇女干部令人哭笑不得的一场谈话……几乎每一篇文字都是对正统历史经验的一次反动,是重新挖掘真相,把活生生的人从 “解放”的鲜红字眼里释放出来,透露他们在所谓的光明和黑暗面前的真实表情。在这里,苏童体现了对历史的反省,他的反省就建立在平凡的活生生的人物和家庭基础上,使他们从各个被人忽略的角落凸现出来,以各种身份向我们讲述,向我们哭,向我们笑,他们的面孔远远地浮现,宛若隔夜轻梦,却让人难以忘怀。
  写这样的故事是考验笔力的,苏童并非单纯为了重塑历史,他也在这些往事中寻求一种表达的美感,一种镜花水月的朦胧和深沉的力度的结合,这使他的文字优美又不轻飘,具有缓慢的速度,如同迈着轻盈顿挫的舞步穿行雨中。那些关于旧时代女性的细腻描述,我读到时总禁不住要想,同样的题材,如果是王安忆来写,不知是怎样的做作了。王安忆我不喜欢,就因为她的匠心太重,文字间的韵致和散淡总让我觉得是蓄意而为,似乎把女性的婉约气质当作招牌悬挂起来,吸引注目,而自身却并不具备同一的敏感和细致。苏童在敏锐与感观方面都做得更好,文字的张弛节奏与作者融合为一,从他身上天然地散发出来,形成温和的场,从《妻妾成群》开始,他似乎越来越把文笔的锋芒掩藏到世俗琐碎的记叙中去,文字更加平白,浅淡得像透明的水雾,除了给我们造成时间上的距离感,在其他时候根本不能引起我们注意,摆在我们面前的完全是赤裸裸的事件本身,他们靠着秘密不见的语言推动着舒展开来,又由于叙述的存在而保持着自身的适当的节律。
  长久以来,苏童似乎是被我遗忘了的作家,到今天才真正仔细地拾起来,我感到难得的欣喜,他的悠闲沉缓在当代文学中并不多见,我们似乎更习惯于像现代社会一样匆匆运转,从一个目标飞速转向另一个,而苏童使我们放慢脚步来回忆,使我们沉浸于往事的柔和婉转,使我们怀着悲哀和微笑面对歪曲的真实。这个午后的梦做得很长很长,在寂静的井底,我听到心碎的老歌又悠悠地唱了起来。

那些白色的雪

2004-09-18 16:30:00

    上午起来,坐在床沿看苏童的《离婚指南》,看到他写杨泊出差去七、八十年代的北京,西直门,天安门广场……读到这些随着凛冽寒风浮现出来的熟悉地名,就仿佛有一股柔和的颤栗通过我的身体:上个寒假我在北京待了一个月,那是我两岁以来再一次去北京,而印象却全然不同了。两岁那次的经历带给我的,是一个始终挥之不去的天安门城楼的朦胧意象,它从父母的言谈和我自身的朦胧记忆生出,与我出生前的混沌浑为一体,每次我想起自己诞生之前这个世界的虚空景象,就不由得想起空荡荡的广场前面模糊的天安门城楼。这对于惯于南方生活的我是唐突古怪的,而我正是带着这古怪的印象第二次去了北京。
  寒假的那个月是极其艰难地开始的。最初的几天我住在地下室的招待所里,窗户外面是相隔不到一米的灰色围墙,从夹缝使劲抬头向上能勉强看到薄薄的一层地面。每天我早起去新东方上课。第二天早上钻出供暖的走廊,我置身于突如其来的一场细雪之中,干干的雪沫在后来的几天里一直固执地聚集不散,如同残留的寂寞。后来我搬进了租住的套二中的单间,房子很拥挤,整个房间被宽大的床占去了一半,剩余的地方是玻璃橱柜和大电视机(电视机后来被更孤单的邻居搬去了他那边,我就在上面堆满了厚厚的教材和诗集),一张还算整洁的白色书桌,一张旧的红色折叠椅。我每天早上去新东方上课到下午两点半,只有在那段困倦的时间里我才觉得自己有个正式的归宿,其余的时间我则缩在屋里不愿出去。刮风的时候街上就变得很冷,我裹得紧紧的,想找一家不至于让自己难堪的饭馆解决晚饭,bd登上来北京的火车的前几天我就干脆每晚以方便面潦草打点自己,开熟悉的音乐,极力维护最后一点家的感觉。
  那段日子很凄凉,我只能这么说。中学的同学都对我和气有礼,他们礼貌的关照通过稀疏的电话和短信像若隐若现的白气远远地围绕着我,事实上,我就像玻璃球里的一颗弹珠那样孤单,京腔普通话里我的南方口音苍白如纸,我瑟瑟地在大街上的公用电话罩子下面给bd打电话,说着说着埋怨的口气就开始变软,变软,塌陷下去,于是我就在半圆型塑料罩子的掩护下哭起来,泪水怎么也止不住,在干燥的北方我却异忽寻常地充满了水,无论我如何痛斥自己都没有用处。有个傍晚雪又稀稀落落地下了起来,透过严密的窗户我无法听到它们的细碎声音,我只看见不远处靠墙的路灯罩上开始温柔地铺了一层银白光泽,然后是窄窄的墙头,雪花细得几乎看不见。我把头埋在被子上,泪水又开始流出来,我伏着不动,干燥的头发混在一起,它们的水分似乎都跑到我眼睛里去了。
  bd应我的要求提前坐车来了,那天我旷课去接他,他穿得鼓鼓的,头发剪短了些,仿佛我们刚刚认识那会的样子,我突然感到有些紧张。伙食立马得到改善,中午吃饭时也不用冒着寒风去排队买饭了,生活从这里开始分作两截。我们开始频繁地坐地铁出去,大多数时候总是从五道口坐轻轨到西直门,再转地铁到王府井市中心,买通票,去五块钱,回来五块钱。爸爸的同学从新加坡来,我们坐车去看他们,打车到天安门广场附近去,那天风很大,我们缩手缩脚走到天安门的侧门下面时都冷得没法忍受了,而我则怎么也无法向他们解释清楚新东方是个什么性质的机构。
  后来我们还去了天安门广场,那是最后几天的事了,最后几天我们走了好些地方,算上前面趁空跑的,北京主要的景点我们都去了。颐和园、圆明园、故宫、天坛……那些古建筑是我唯一喜欢的,其他地方的古建筑都有敷衍之意,惟有这里的才是真正的精致,皇城里的琉璃屋瓦在微晴的天空下闪闪地发亮,过去的辉煌奢华只有在这里才隐隐地透露出些许气息,那些无害的阔绰日子,天下所有的财富和天下所有的讲究,这份独一无二的考究如今是再也寻不着了。我们都住着粗糙的房屋,经过粗糙的街道和店铺,吃粗糙的食物,红楼梦的温柔乡如今充斥着穿羽绒大衣的麻木人群,而江南,也不再有那等温婉之声了。
  不去旅游景点的时候我们就跑书店,大大小小,直跑得身上所剩无几。我买了杨炼的诗集,买了有《伤心咖啡馆之歌》的小说集子,bd则买了一堆中国当代的小说,有厚有薄,乱七八糟地摞在床头、橱柜以及一切伸手即可触及的地方。后来我的课上完了,他的还没有,我就在他上课的时间睡觉,看书,并用房东的带球面显示器的电脑写《南方生活》,在不舒适的北方漫想南方就像剥开一只汁水四溢的橘子,那时我患着感冒,晚上咳嗽醒来,不断喝茶仍然觉得嗓子干痛,而南方在一个个干裂的梦里盛开,组成富于象征的甘甜序列,我看见往日的朋友们在不愠不火的南方天空下延续他们的平静生活,而我则漂浮其外,像巨大的风筝摇摇晃晃,不时撞上结实的灰色楼群并感到疼痛。我的叙述语调变得轻盈,就像从梦中直接过渡而来,这种变化是新鲜的,我终于能够描述南方之美而不带庸俗的絮叨,这是距离带给我的好处,这也说明了为何我只能在回忆中辨析一件事物或经历。
  离开的前几天,我们留出一整天时间去长城。最后的几天天气和暖,适宜出游,但从地陵起我就预感到我倒霉的头痛又开始不合时宜地发作了,登长城的时候我已头重脚轻,爬了几个烽火台就歇了下来。天空很蓝,即便是落在相机胶片上也没能减损那片均匀深湛的色彩,鸽群响亮地一阵阵掠过群山之间,我告诉自己,这是典型的北方景象。我坐在长城的台阶上把自己融进这个肃穆的世界,不能摧折的坚硬让我略感不适,我想我更适合细腻场合,而这里始终这样坚硬,就像我现在感受的疼痛。北京的一月就是一次头痛,我从坚硬的内核抬头望见曲折的晶莹光点,它们是我痛觉神经的末端,鸽群般一次次呼哨而过,铺开短暂而弯曲的片段,北方是不能讨好我的,但关于它的记忆,在今后漫长的时间里仍会长久地存在,就像如今我仍能感到自己穿过轻轨到地铁的那段路面,就如一只鼹鼠尽量隐蔽地伏地而行,去陌生的人群里藏匿自己的惶恐。

晚上的福克纳

2004-09-08 12:59:00

前天晚上看福克纳的短篇,原来看不进去的,这次看竟然也觉得挺好了。特别是那些老小姐,爱米丽小姐,米妮小姐——

  灯光逐渐暗淡,幕布返出银光。于是,生活在眼前展现:美好、热情又忧伤。这时候,男女青年络绎不断地走进来;在半明不暗的光线下,闻得见他们身上的香水味,听得见他们沙沙的脚步声。他们双双对对的侧影轻盈匀称、柔滑光亮;他们细长的身体灵敏而又笨拙,充满青春的神圣活力。在他们身后,银色的美梦连绵不断地编织着,奔泻向前,永无尽头。她失声大笑。她想克制自己,反而发出更多的声响。人们纷纷回头。朋友们把她搀起来,领出戏院,她边走边哈哈大笑。她站在马路边上尖声狂笑,笑个没完。终于,来了一辆出租汽车。朋友们把她扶上汽车。

还有心怀恐惧的黑人女子南希,认定她爱的人必每夜窥视机会来了结她,必报复她的背叛。我不也有这相似的恐惧吗?紧紧抓住一切保证安全的东西,尽管在别人看来总是滑稽可笑,然而我们还在心里一遍遍说,他会来的,我知道,他就在那里,明天你们就再看不到活生生的我了。

福克纳竟有这样的委婉的忧伤,这些把绝望和疯狂深埋心中的细腻女子,他竟然能在尘土飞扬、阳光刺眼的干裂土地上将她们复活,简直就像沙漠里隐隐浮现的一片绿洲一样。

沉迷与幻觉:《防守》

2004-09-03 13:50:00

  又是纳博科夫,又一种新的语调,在这部小说里,他塑造了一位沉迷于象棋方格精致的韵律中的人物:卢金,这个略带外国口音的俄国孩子,在孤僻沉默的童年生活中偶然地挖掘到了他一生的宝藏,若干年后,他拖着肥胖笨重的身躯出现在度假旅馆的花园里时,他已经成为一个表面看去如此乏味、心不在焉的“名人”,他的全部心智都集中在那脱离了质感的棋步设计上,它们如此晶莹透明地笼罩在他的周围,仿佛闪闪发光的星幕低垂着降落下来,完全覆盖了他,使除此之外的一切都显现为模糊的五色烟雾,尽管他努力睁大双眼,也不能参透哪怕最简单的生活常识。
  通过卢金,纳博科夫制造了巨大的精神幻觉,抽象的方格和精妙的移动仿佛随意收缩的网,随着卢金的行踪紧紧围裹着他,又不曾露出一点重复和乏味之处,“抑郁的大师回忆起他的职业旅行时,他想起的不是被晒得退了色的行李标签和幻灯反转片,而是不同的旅馆卫生间和走廊盥洗室里的瓷砖——白色和蓝色方格拼成的地板。在那里,他可以超乎寻常地发现和审视一场正在进行着比赛的棋局,他会在头脑中、在地板上使比赛继续进行——在那种带有讽刺意味的、不对称的、商业上称之为”玛瑙“的地板上,一个三种颜色的跳马会在这里或在那里打乱位于罗丹的雕塑“思想家”和房门之间由规则方格组成的油地毡上的中性色彩;或是在那种很大的亮黑色和黄色相间的长方形地板上,它的H形纵列被垂直于热水管的赭色痛苦地截断……”
  由此,我们能够略微掀开他虚幻生活的一角,瞥见他沉醉的不可自拔的幻觉,那亮晶晶的邪恶的魔力如何充盈了这虚弱而不合适宜的人,使他作为一个抽象的头脑成为众人关注和感兴趣的中心。他们围绕在他周围,这些蜂群一般蛰人的旁观者,怀着最残忍的兴趣把他的内心暴露出来,又粗暴地对之指手画脚。只是在他的妻子,他漂亮温柔,奇迹般钟情于他的小妻子眼中,他才显露出象棋以外的另一种魅力,她看到他孩子气的无助,他笨拙的情绪流露,她成为卢金在现实世界里的指路标,依靠了她,他才没有完全脱离这团粉红色的烟雾,他才努力地一遍又一遍试图记住衣袋里的那行地址。
  与图拉提的最后一场对决在中途崩溃,他从大病中苏醒后就像一个失忆患者,过去的一切都被小心翼翼地替换掉了,他们用令人昏昏欲睡的爱包围他,耍弄各种漂亮的诡计,试图维持他“空心人”的状态。起初这似乎已经成功了,他似乎逐渐恢复对这个现实世界的知觉,尽管有些疲倦厌烦,还是如他们所愿地努力去感知,去理解。直到他最终被一束火光唤醒,又开始受到两种力量,两种诱惑的拉扯,这最终剥夺了他最后一点精力,逼迫他逃逸,向永恒的寂静和广阔空间逃逸。他仿佛是不由自主地这样去做,因为这可怜的人再也无法判断,无法支持着去向两个相反的方向同时做出抵抗。他突然看出命运的重复,在另一个场景中清晰地看到自己的一生,这种重复比图拉提凶猛的布局还要让人绝望。他只能成为这样的人,他只能这样被塑造,他只能这样逃逸。
  这个俄国背景下的悲剧故事,由于它独特的背景而显得温柔絮叨,充满精致的小细节,仿佛纤毫毕露的一团棉花,让人沉迷又禁不住感叹。在这样的旅程中流连是幸福的,是独一无二的体验,是纳博科夫馈赠我们的又一座宝藏,我会像小卢金那样,把这个给孤独的孩子的“幻觉”珍藏起来,为它找一个最安全的,不会被劫掠的地方。

佛里达:通向红色天堂的路

2004-09-01 22:01:00

很久前就想看这个片子了,这个墨西哥女画家,我曾在一期《万象》上看到有关她生平的文章以及一张照片,照片上她穿着华丽的民族服装,发光的脸高高扬起,显露出痛苦的孤傲,让我深为所动。

这个浓缩她一生的片子,并不像那些失败的传记片那样古板,墨西哥特有的民族性建筑,珠子一般一颗一颗滚过去的背景音乐,佛里达像不可侵犯的火,身着红装,头戴鲜花,慢慢地穿过街道和集市。她背负着这个畸形病痛的身体,就像抗着一架要命的吱嘎作响的巨大机器,这是少女时代一场车祸留给她的“终身礼物”。她是火红的共产主义者,火红的剖开心肺的女性画家,她还是火红的新娘,嫁给她终身依恋又倍受伤害的浪荡画家迭戈。

演出从最后一幕开始,又从一点上飞速倒转回去,经过整条河流。佛里达在覆盖全身的石膏上画蝴蝶,坐在轮椅上给每个家人画像,直到她拄着拐棍把一幅人物油画倚在廊柱前,向迭戈大喊:我需要你最诚恳严肃的看法。她的痛苦,她的孤独和伤害是火山一般喷发而出的,她吸烟喝酒,在画布上涂抹血和失血的女人,塑造背负脊椎矫形器的自己,那些性感而痛苦的形象又被优美旋转的墨西哥民族色调包围,仿佛星星被独一的手指触碰并发出透明的金属光芒,她把自己植根于最初的土地,再一层一层铺染上悲哀、病痛、血和孤独的爱情。她对迭戈的爱,则在这一切之上高高飞扬,有时我简直不能忍受她在爱情上表现出的脆弱,那使她坚定的躯体在某个疼痛的支点上朝一边悄悄倾倒,但如果没有这种猛烈的热情,如果没有他们彼此浪荡却又无法分离的内在的支持,佛里达和迭戈都将不再是他们自己。在飘忽却稳定的婚姻上,他们显示出一个人过分充溢的生命力和最坚硬的忠诚是如何和谐地融合为一,又造就了天才的创作。从这点出发,他们的画,他们共产主义的激进立场,都无不是熔岩般生命力的喷涌,如同一座快速蔓延的花园,瞬间就变得茂盛,蓬勃得仿佛要涨破白色的围墙。

画作虚幻的境界与生活的鲜亮纯粹的布景交替穿插,营造出富于韵律的墨西哥式生活场景,那些女子的美丽冲淡了佛里达画面上的血腥与沉重,就如迭戈在她第一次于国内举办的个人画展上说的那样,她的画像钢铁一般坚硬,又像蝴蝶翅膀那般轻盈……她的熊熊燃烧在那个时代无可比拟,而我还记得她坐在酒吧桌前,蓝丝绸的华丽衣服面向一位歌唱的老者,那悲哀的歌声如此着力地一颗颗落下,每一下都让我颤抖欲泪。

佛里达,火红城市的象征,浸泡着光的名字。

纳博科夫三则

2004-08-29 22:30:00

  纳博科夫的小说,从他最著名却饱受非议的《洛丽塔》,到精致的《微暗的火》,到我非常珍爱的《斩首的邀请》,我不能说完整而系统地读了他的著作,但还是忍不住要先来说一说,以逞口舌之快。在这诉说的过程始终,他就站在前台的朦胧灯光下面,目光坦白地接受众人瞩目,同时不慌不忙从袖子里掏出一只白鸽,又使黑色的短棍散放永不凋落的盛大焰火……

《洛丽塔》:
  他在其中极尽了缠绵优美的文字,洛丽塔头戴林中仙女的花冠出场,又像坏脾气的风神,一闪身就扯下幕布消失其后。这个温吞吞的叙述者,这个恋童僻者,在整个过程中却扮演着溺爱的老绅士角色,仿佛拄着拐棍跟在迷人的旋风后面,只在最后时刻才露出了自己最强烈的本性。他这个失败者却描绘出一切微妙的感情,以及纯洁而邪恶的女孩子天性。洛丽塔的身形之美、神态之美全在于那天然而生的健康活泼,女性的纤细与未成熟的粗野的混合,在于她无意中展现的懵懂无知与早熟的性感的混合。洛丽塔唤起了“我”关于儿时女友温柔记忆的片段,而“我”叙述当时的初遇,猛然迸发的爱与之后一步步若隐若现的接近“小仙女”的过程,宛如身处梦境,每一步都软绵绵的不知所终。现代场景下大量抒情铺排的句子,如此华丽绵长,穿过每一扇午后昏昏欲睡的镜面,把扭曲摇荡的人影投射到墙上。我们似乎曲折地穿过透露微光的地道,有时从某个未知的光源透进一束光,摇曳向前,又猛然收敛。我们随着无限怜爱温情的语调,逐步地,小心翼翼地,在洛丽塔的身上经历一场漫长的徒步,接触她每一寸皮肤的甘甜,蜂糖的气息使空气也变得粘稠,无法独立。这前半的部分是我认为写得最好的,既充满热情又着意把握尺度,如同隔着玻璃容器观看的一幕狂热舞蹈。
  当“我”完全获得了我的小仙女,能在众目睽睽之下把她留在身边,故事就开始步步进入泥潭里的挣扎之中了,慢动作的窒息,“我”的生命在洛丽塔蓬勃生长的光耀下逐渐枯萎,成为附着她的一张破旧的网,而她就像一切轻浮的、喜新厌旧的女孩子,在证实了自己的吸引力后就急于摆脱,追求更高更危险的诱惑。欺骗,争吵都开始了,并日益升级直到无法挽救。他明白,洛丽塔事实是一个被带坏了的孩子,全身上下都埋伏着尖刺,仿佛一只永远张开的刺猬,但他却无法摆脱她青春气息的吸引,无法从那个古怪任性的混合体内挣脱出来。最后的页数,包括那以言和为名的第二次旅行,包括洛的失踪和几年绝望的寻找,都只是无谓的消耗,无谓地试图把自己垂死的活力寄放在徒劳的活动中。
  《洛丽塔》对伦理道德的不顾在我完全不是什么重要的、值得争论的事了,对于纳博科夫这样的作者,写作是与教化宣传无关的事业,是像魔术一般灿烂纯粹的空中之物,他在这部作品中做到了,穷尽了文字之美,使微妙的情绪与向死的绝望融合生成新的光彩,这是严肃的表演,而那些“正义”的指责不过是台下气数微弱的蚊蝇罢了。真正的鉴赏者会懂得从哪种角度走进并在适当的位置发出适当的赞叹。这才是这本书应该得到的。

《微暗的火》:
  从形式的布置和故事的编织来看,这绝对是精致之作。赞巴拉,这个虚构的遥远国度,这个国度里优美而日渐憔悴的女子,年轻的王子从政变后的幽闭中靠童年的记忆寻求自由,以及那自由如何被维护,如何以更悲哀的温柔作为代价。这个故事像精致的小玩偶,着了彩妆,摆进排列有其他同样婉转的,半透明的小舞女和锡兵的橱柜,就能组成小号金光闪闪的小按纽,颤抖着等待被合适的人选拿起,吹奏出幽雅迷人的音乐。介于古典王室与现代制度之间的王国使叙述蒙上了一层古意,具备童话里才有的细嫩甜食和舒适的流苏靠椅,同时,如果叙述突然转入关于汽车和有现代家具的房屋的议论,也不会让人感到突兀。国王过去的典雅生活与逃亡后隐逸的大学教授经历通过纸片一样零碎的“注释”联系穿插并彼此推进。这些注释与原诗的联系几乎像丝线一般脆弱,它们真正的意义只在于以自身倾斜的姿态,断裂的时间互相致意,以最温和生动又不失风度的节奏(自身最适意的节奏)生长,最终完成这个故事。每个读者一开始都必定是从那首漫长又不知其意的“蒲柏风格”诗歌入手,直到完全揭开这层外在的面纱,从死胡同进入真正的地下通道。
  还有一点是这个故事的中心,那就是“我”这个叙述者的身份,“我”与赞巴拉国的实际联系。这个身份很长时间被小心翼翼地存放在湿润泥土下面,而当它最终被挖掘出来时,这个玩弄把戏的人并没有全身芬芳地站在台上,面对懵懂的眼光大声宣布这个惊人的消息,而是装作不经意地自然转换了称呼和叙述的角度,作为国王的“我”与担任教授的“我”在某个不为意的角落相遇,经过几次尽量不引人注目的碰撞,终于完全的,像左右两半那样天衣无缝地缝合到了一起。这时,故事的真义,“我”对诗人的友谊和注释这首莫名长诗的动机才完全显露出来,“我”真实的情绪才得以暴露,而故事因为过于详尽而显示的可疑都一一得到澄清。
  这个故事本身并无惊人的巧妙之处,重要的是它被放在这样奇特的环境里,作成不是小说的样子,而那些碎片又能这样愉快地互相修补拼合起来,看着这整个过程的生成就如一幅拼图在手中完成。还有作者的语言,风趣而带有异国风情的曼妙,又不像《洛丽塔》那样充满华丽的赞叹之辞,它是平实的,时时反映出讲述者那平易和蔼的心胸和目光,但那些回忆的波纹又能被模拟得这样惟妙惟肖。这里我唯一感到不足的是,前面的诗本身似乎只是作为一个引子,最多是埋藏了一些小小的文字谜语,如果它能在剥除伪装后显露出与故事本身一贯相连的更大的隐喻,那这部作品将更加完整细密,更吸引读者不断去挖掘和体验。

《斩首的邀请》:
  这是完全不同的风格。在序言里,纳博科夫说它是“真空中的小提琴”。阅读时我想起库切的《彼得堡的大师》,都是漫长的等待过程,这个过程中人心最细腻的情绪波动与一系列梦幻般的错觉或狂喜。不同的是,《彼》仿佛是稳定而低挽的潜流,而《斩》则是轻盈的空中舞蹈,自我的分裂,灵魂脱离躯体而趋向自由,这一切都在一个几平米的光滑牢房中进行,但心神的专注使整个空间在意念中扩大,使阅读者一次次潜入个人的内心,浮游在被棱镜扭曲了的空间中。辛辛那图斯犯的罪过对我们仍然是模糊隐晦的,但这根本不重要,重要的是等待未知死期的过程,他深感自己的无力,如同一幕事先安排好的剧目中只会照台词说话表演的三流演员,被死死地钉在规定好的情节中向前行进,而外在的一切,那些微笑讨好,新来的囚犯,强制的“友情”,妻子和她的背叛,意想中的拯救和意外的一点小小自由,一切都是把戏,都是魔术场上衬托气氛的虚假布景,而背后的真实,那些可以摸出质感的横梁和屋顶枯萎的稻草,则永远也不会向他透露。他越来越感到这一切,于是他专注于自己的思想,自己身体内部的每一个颤动,把外在的仪式全交给了刽子手。甚至在最后的行刑时刻,他还望见“在前排后面是其他几百人,眼睛和嘴画得都不清楚,在远处有灰蒙蒙的几层,在灰色中有彼此相同的脸——最远的背景上涂得很糟。”这全是布置好的谎言,如果这所有的安排都是谎言,都是演戏,那死亡、禁锢都可能不是真实的了,那么——自由——自由才是唯一真实的——生命才是唯一真实的。他在最后羞耻的敏感的恐惧中把灵魂释放出来,于是厚重的幕布被轰然抖落,他终于冲进真实的空间,这所谓的颠倒分裂了的空间,倒塌了的死亡和灰暗。
  正是这些打动着我,他在自我禁闭中成长,推动一个坚定的意念直到它变得巨大无比,挡住了其他的姿态和话语,这时他就不再需要妻子,不再需要死亡的期限,不再需要任何虚伪的承诺。他的成长在外界混乱的侵袭中断续执着地进行,但他自身的一举一动,他与别人含义不清的对话都展示出巨大的魔力,使我不顾一切地倾向他,倾向他,想为他加满最后一滴毒汁。语言的缓行急流,透明得几乎感觉不到,但有股力量把辛辛那图斯托起,让整个过程都在空中展开,其中渗透了他独特的力度,这力度没有重量,像羽毛那样飞升又准确地保持着持续的高度和延伸速度。我难以想象这种轻,这种漂浮又稳定的氛围是如何做到的,死的铅字到了他的手中,就像稻谷脱去外壳露出鲜亮的内里,文字都成了他魔术棒里喷涌的鲜花了。

  
  最后,我想说,纳博科夫是一个双语作家,而不管是俄文还是英语作品,他都作着尽量贴近语言特征的努力,他的小说中有许多双关或带有预见的文字游戏,还有那些细小的风趣隐射之处,都只有阅读原文才能真正感到它们的妙处,一旦翻译过来就变得冗长沉闷了。他依靠每一种语言文字的特殊性焕发出光彩,这决定了他文字的不可替代,决定了如果不能阅读原文就永远无法真正懂得纳博科夫。这是我的遗憾,因此,我在上述的言说中也始终保持着谦卑的态度,除表达个人阅读时的自我感受外,绝不敢断言什么。他是纯粹但不轻浮的作者,这就是我唯一的结论。

精神病医生

2004-08-27 09:00:00

我们坐在漂浮的桌子两端
“把你童年摔伤的膝盖给我看看,好吗?”
他眼镜的后面含着金属质地
那暗色的  狡邪的  不顾一切的
而我只关心他下巴的沼泽,如何柔软又
不知不觉地移向前额
如何巧妙的衡量一朵浮云
又将蜂刺的疼痛对准它的猎物

“你喜欢带尖塔的建筑吗?
你喜欢粗糙的作工吗?
或者是某种无限扩大之物,
像这个阳台,你觉得,
它会永远延伸出去,是这样吗?”

但事实上我总是无法明白
他们为何不愿好好地看待事物
原原本本就像啃木头的海狸
啃一点,再消化一点
老老实实待在天空下面
如果移动一杯水
我就感到湿,感到头发一点点展开
但绝不是蜂群
绝不是午后催眠的花和色素
我向他打手势
我并不像盲童那样胡乱搅动声音

你们不能理解,你们也无法说出
为此我真感到可怜
“在这些方格中为我选择一种颜色好吗?亲爱的!”
你瞧,他还在费那些劲
从浑水里组合出鹅的形状
一扬手就拧断一只胳膊
(剩下的那只还在椅子上蹦跳,做怪异的讨好姿势)

但我正在脱最后一件衣服
包括这白色的特意编织的羊毛围巾
(这是“他们”的礼物,他们的,你们的)
我的袖子绊住了他的领带
他花里胡哨的声带和泛白沫的嘴
上帝,我只祈求他没看到我
他小老鼠一般的音调还绷紧在同一条线上

那时我会逃跑,我已逃脱
从窗帘到楼梯上空空的足音
一切都如迷人的预谋辉煌而起,悄然而落
我挺直僵硬的身体
而那梦寐的形影已漂浮

你们再不能抓住我
可怜的,星期一你们拿起早晨的报纸
每个卷边都裹着自由的空气
那是所有的我,你们永不能丢弃

十年

2004-08-22 22:12:00

那些新鲜的枝条是否还有漂浮的微笑
就像没出城门的春天就地枯萎
十年,十年前我们据守一处
彼此相隔两厘米,一只秋千
那些眉心红红的姑娘在其中奔跑
面目模糊却浑身金黄
融合成歌而不自知

有些日子是静悄悄的
旗子那么温柔地折叠起来,收拾起来
还有我们的言语,我们所受的爱
都能平平地展放在小抽屉里
室内光使胶片泛黄
小纸人正反两面都涂着暗蓝的指甲油
那些小闹剧也该轻下来了

整个夏天我们努力结成紫色的三角
或者菱形
如果你愿意赋予这白色石头以任何名字 
它都将筑成中心街道的圆形喷泉
而只要你说出“我们”
旧的记忆就能复活,像杯子上旋转的红色标签
你穿过车流就像拖长一支火
而我们的生在那时就结束了

这个夏天刨光的木头一直嗡嗡作响
墙纸无法修复
我只好光着脚站在门外期待奇迹发生
我想会有那么个小筏子
能最终越过光秃的河流
那我的眼睛
也就不用这样酸痛了

劳伦斯《儿子与情人》

2004-08-22 17:36:00

  五百多页的书,很厚,是在火车上看完的。文字的密度并不很大,有很多大段的描写和抒情,所以可以保持较快的阅读速度。
  这是劳伦斯的成名作,据说是一部带有自传色彩的作品,当时劳伦斯携情人弗里达私奔,在途中断续写成并最终在意大利一座别墅里修改完成。也许因为它是艰辛旅途中的产物,其中才会有那么多对于乡野风光的如歌描绘,展现出远离机械社会的淳朴宁静,儿子与情人的故事,就是在这样的背景里展开的。
  这是有关成长的故事,上一辈和下一辈交融的痛苦。嫁给矿工而逐渐对婚姻完全失望的年轻母亲把积淀的爱情寄托在儿子身上,这导致了他只能经历一次又一次无力且失败的爱情,永远在母亲的注视之下,无法向爱人全身心地献出自己。这种家庭处境不是一个特例,母亲的阴影或多或少存在于各样的家庭之中。在这里,劳伦斯也讨论了婚姻生活,讨论了恋爱阶段灵与肉的关系。母亲失败的婚姻,主要原因在于她仅凭表面现象和一时冲动选择了思想上根本无法沟通的生活伴侣,日后又对这一点耿耿于怀,既而对丈夫的职业和生活习惯等一切都产生了轻蔑;她的儿子保罗总是无法由恋爱走向婚姻,部分原因又在于他将精神和肉体截然分开,不能自然地把两者融合起来,他的热情总是单方面的,他先后出现的两个情人,都只能分别唤起他精神和肉体一个方面的热情。在这部早期作品中,劳伦斯对性的探讨还只是初步的,其中涉及性的描述也保持着“传统作品”的含蓄和节制,因此,从这部作品,还难以看出他日后饱受女权文论批判的两性观点,对于婚姻和恋爱的见解,他所说的在我看来基本上都是公正的。从这里能看出的,更多也许是他在文本上的风格和特点,例如他描述景物和心理冲动时流畅优美的笔法,有些段落还是非常动人,例如保罗与第二个情人,三十岁的克拉拉约会时,他怎样经历了一整天焦躁不安的等待和猜测,见到她时“她给人一种沉沉的感觉,犹如一株饱满的麦穗,沉甸甸的,迎风微微飘荡,使他头晕目眩。他仿佛在大街上旋转着。周围的一切也似乎在旋转着。”寥寥几句就如此生动地展露了女性成熟之美,以及沉浸于爱情和冲动中时轻飘飘的感受,细致而恰倒好处。还有他对乡村景色的描写,特别是保罗陪母亲出外游览时,和谐的景物与他们母子之间温馨的互相依赖的情意相映衬,形成潺潺流动的乐曲,构成了作品田园牧歌式的基调。
  最后说说翻译的问题。当时看到书店里有两个版本的译本,一种是译林出版社的精装本,一种是燕山的平装本,当时随便比较了一下,总觉得燕山的那个本子语言有些生硬,就还是忍痛选择了贵的版本。这个版本我看完了,单就这个本子的印象来说,我感觉还是不错的,文字顺畅,精彩的部分也非常漂亮,从译者的前言后语来看,翻译者对劳伦斯也是有很深的了解并抱有特殊的感情的,这对于文本的翻译当然也是非常重要的。

天然的女权主义作品

2004-08-01 16:43:00

《可以吃的女人》:
  这是阿特伍德的早期作品,几乎可以说是她的第一部小说。读阿特伍德,我是倒过来,从后期往前期看的,先读了《盲刺客》,再到《猫眼》,再到这本《可以吃的女人》。这种顺序,对了解一位在写作上不断有进步和创新的作家来说,似乎有些不妥,但从中也能看出一些她从一开始就具备并贯穿始终的稳定风格和意识,比如现代化的生活场景,大胆地使用现代物事作为比喻又并不影响文本的美感,反而充满了铿锵的现代金属质感,干脆利落;还有那直截尖刻地进入内核而不露声色的做法,也可称作出色的犀利语调。她总是写女性,以女性作为第一人称进行叙述无疑是她运用得最好的讲述方式,因为她的犀利,她熟练地揭示出的心灵对自我和外界冷静而敏感的新鲜反应,简直是不用第一人称就无法准确传达的。这种视角在她,仿佛达到了极至。《可以吃的女人》分成了三个部分,她在其中运用了第一和第三人称转换的方式,第一和第三部分是“我”的叙述,而第二部分是对“她”的陈述。这种对新的技巧的实验,在她的每本书中都可以见到,例如《猫眼》使用了过去和现在时态穿插并行的叙述方式,而《盲刺客》更是将各种体裁与时间的穿插发挥到了极点。不过,这种技巧的实验,在初期还是生硬的,叙述人称的转换虽然使小说具有某种新鲜感,但作者对第三人称的所谓“客观”视角叙述并不在行,第二部分的故事似乎仍然在以一种错位了的自我视角进行着,反不如始终坚持“我”的视角来得贴切自然,吸引人心。
  阅读阿特伍德,其女性意识是不可忽略的,这就像坚固的石头存在于水中。今天看《女权主义文论》,里面说到如何在女权主义作品中,将政治和审美结合起来,是所有女权主义者们必然面对的问题。我想,这个问题的解决在于,以一个天然的女权主义者的身份来写作。这并不要求作者有多广多深的女权主义理论基础,关键在于她具有那样一种坚定的本性,能够倔强地坚持自己作为这一性别的本色而不受父权制度的损害和改变,这要求着一种坚强的性格,对自身的确信和清晰的辨别能力。我想阿特伍德就可以作为这方面的一个范本。她作品中的女性意识是天然存在的,不是任何女权主义理论的注脚和演绎,是一个女性自然而然发出的声音。她笔下的女性,特别是作为“我”的叙述者,总是具有相似的冷静,能比较客观地审视自我和他人的处境,用不偏不倚的语调讲述出来,这个“我”的性格是突现出来的,她绝不只是一个躲在角落里窥视的观察者和讲述者。她的勇气,她的眼光在故事的推进过程中感染了我,同时作者又常常提到,她本身对女权主义理论的发展并不具有多少理性的了解,因此她是天然的,阿特伍德本人在写作《可以吃的女人》这部女性意识鲜明的小说时也同样是这样一个“天然”的人物,对女权主义理论的了解仅限于伍尔夫和波伏娃的论著。因此,她在创作中也会通过人物的体验揭示出一些女权主义者们的问题。
  具体到这部小说,其主要内容是关于一个年轻女性,在一个调研公司做着无聊的小职员,她的男友彼得,起先对婚姻极力反对,后来又转变态度向她求婚。她接受了并为此做着准备。在此期间,她看到了朋友糟糕的婚姻生活,也遇到了冷酷自私,内心却具备某种破坏力量的大学生邓肯等人。她在等待结婚的时间里一点点地丧失对食物的兴趣,实际则是她内心活力逐步死亡的有力象征。最后她拒绝了婚姻,她做了一个女人形状的蛋糕,把它当作自己的替身吃了下去,因此恢复了活力,摆脱了对食物的拒绝。这个命题和伍尔夫的《远航》仿佛有些内在相似性,都是一个女人在走向婚姻时的不安感受以至最后做出拒绝,只不过在这里,玛丽安是以积极的方式选择了生活道路,而雷切尔则通过身体的死亡获得逃逸和解放。食欲充当了重要的象征物,它是一个富于现代感的比喻,而主人公玛丽安的经历和自白也是多义的,绝非上述简述所能囊括,她做出最后的决定,不仅和女性的现状有关,也和她自身的思想性格,和她所处的独特处境有密切关系,因此她的决定并不是单纯的教条意义上的,而是活生生的现实。她最后的情绪不是愤怒,也没有全然指向彼得和他的圈子,他的观念,她想说的,不是一句话,而是很多句话,是很多的梦,很多的墙。这复杂交织的声音一直延续下去,直达她最近的一部作品。到《盲刺客》这里,她已经能够把形式和内容完美地结合到一起,组成更诗意和不着痕迹的完美之作,因此,说阿特伍德的作品是天然的女权主义作品的范本,应该是不为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