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娇惯的童年

2004-04-16 16:53:00

  他在给家信里写到:“我在这里一切都好,勿念。”仅仅写了这一句,就再也没有话说了。并不是他不爱他们,不是的。一阵微风把卷起的纸角抚平,它们又像孩子一样服服帖帖的了。这是在血液中传递的和谐,春天那样无处不在,又是透明的、玫瑰色的网。他陷进竹椅子里就想起白长廊,甜蜜的苍白笑靥和呼吸,新鲜的皮肤彼此靠近散发的芬芳。他和另一个孩子。多么遥远的旋涡——而他竟记不起那个名字了。
  他是被娇惯的,如果有人问起他将这样开始叙述。整个童年他都将脚放在温度适中的水里,他不会因为打碎一个杯子而受到责备。很多个中午他们在炎热和吊扇的阴影下吃午饭,围着大圆桌,父亲的声音低低地像从桌子下面发出来的,而母亲的嗓音风一样环绕他的臂膀。他们也会急急地说话,出门前不耐烦地穿好衣服,使劲扯领带,为了说一句话把脸憋得通红。看上去他们就像世界上所有的父母,仿佛终有一天他们会在另一端燃烧起来,把积淀的愤怒对准他,但不会的,他知道不会的,他用过的床褥、餐桌上的花瓶、蓝色便帽、毛领大衣,一切都能向他保证这一点。宠爱意味着平稳坚定的延伸,意味着一个宽敞的平面,而不是悬空的细钢丝。
  他想他应该有个弟弟,或者妹妹,该有更多的生命处于荫庇之下,该有更多的花被浇灌。他们都会有柔软的毛发,像阳光下枯草的颜色,被圈成闪烁的戒指戴在小拇指上。等他们一同长大,成为漂亮健壮的形体,他们就是无所畏惧的,坚强的,生命像大树一般难以折断。他们会用短促的语气说话,不带游移的尾音,额头明亮,手势和政治家一样有力却不带狡猾。他们不会欺骗,不会怀揣诺言开溜,他们……他们……
  他坐在台阶上怀想。春天很温暖。一片玫瑰花瓣干了,皱了,被他踩在脚下却并不自知。他决定不再去想信上要说的话,他拿去水壶,去拯救那些晒蔫了的植物。

北方风光(汤姆.波林)

2004-04-16 00:50:00

茵格拉很瘦,而且从来不笑,
她男人很高,穿同样色彩柔和的衣服。
他们的口音不好分辨,两个人看来很好
在这里只是为了过冬。
他们在田野尽头有一座石头小屋
斜对着岩石和暗灰色的大海。

他们的寂静是这个季节的寂静,
如此辽阔,他们的孤独似乎
被空茫无际的海所包围,海鸥栖在烟囱上
猫一样叫声凄凉,盼望着风暴。
他们坐在门廊上的柳条椅里,
读书,用一个小半导体收听音乐。

他们的孤独几乎是看得见的:
雪上的蓝光,奶酪布里的酸奶
与他们神秘的性格相似。
他们腌制捉到的鲱鱼,吃泡白菜
午后在冰冷的水泥地上做爱;
他们吃酸奶,享受严峻的乐趣。

夜里,油灯燃烧在他们的小窗中
简易壁炉里一块块压缩泥炭在发光。
海岬上一家新酒厂的弧光灯
呼应着他们的灯光;黑暗和浪花拍岸的声音。
他们如此相像,不需要交谈
像两个受虐待的孤儿,赢得了可怕的独处

伦敦街道的雨水

2004-04-14 18:11:00

她在台阶上展开密布的空气
只要愿意就能触摸的潮湿
这里没有丛林的位置
一切都在危险中进行
在高压指针下,玫瑰是无法盛开的

清亮的曙色刺痛手指
我们离开墓地以逃离虚伪的表情
下颌酸痛,泪水是漫长的引线
什么能缓解
一个下午骤醒的失落
像你倚在台边,然后
碰碎了一个杯子

缓慢的死刑从中午开始
你紧咬头巾的一角
晕眩渗进裂缝
大木桶盛满水和雪白的花
一大朵一大朵的
如你未说完的句子,词和省略号
如你不能自由伸展的双足
如你眼中渐渐飘落的光线

我哽咽不能自语
在梦中虚幻的圆替代我的命运
她用发亮的灰烬涂画
她肤色洁白,背影无法淡忘

雌鹿在清晨闯入
披温柔的花纹,蹄音轻快
拯救也能像焰火样斑斓
清晨,在清晨成为牛奶
在列队等候的手中变得甘甜

福柯《不正常的人》

2004-04-14 10:16:00

这是福柯在法兰西学院一学期的演讲记录。关于不正常的人这个命题,他从法律政治的角度入手进行考察,从精神病学鉴定参与法律审判过程这一现象开始说起,谈论这种鉴定的伪科学成分及其对审判结果的影响,由此引申出规范化进入法律审判范围这一状况。其荒谬性在于掌握这一话语权力的人同时又丧失了自己的资格,变得幼稚可笑,以非科学性的话语发言并作出重大决定。而这一荒谬正是由于试图将法律的管辖扩大为一种规范化的管理,即这种做法是针对“不正常的人”,有危险性的人,而非罪犯,荒谬的精神鉴定将并不违法的“危险分子”送进监狱或断头台。由此福柯展开了他关于不正常的人的历史渊源以及界定等一系列问题的论述。

应该说,这是非常成熟精彩的演讲记录,论述流畅准确,论据有针对性,围绕论据的描述和引申也恰到好处,既说明了问题又不会过于繁杂以至淹没了论点本身。清晰而且温和的语气使阅读不再以仰视的姿态进行,而是保持了一种持续的愉快。这决不是一本艰深卖弄的书。他试图说明的问题是有趣的,谈论者自身也显得开放,具有精微的洞见。唯一的缺憾,我认为,在于本书的注释大多致力于标明福柯谈论这个话题或语词所参照的资料,但并没有对这个由于不同文化或对相关资料了解不足造成的陌生表述进行简要的解释,可以说,注释基本无法说明问题,只是提供参考资料,对于普通读者来说,它显得没有多大必要。

我的秘密之花

2004-04-09 19:51:00

整整一晚我都在忧虑
如何跨越这道伤口
在幽微的天色里写字
花园里细雨融合成光
我们能在那摆放花盆的园子里拉手跳舞
一步步闭和紫色矩形
像在夜半的方场上躺下
点燃一圈火炬
大口呵气,制造白色浓雾
用赤裸手臂的凉意拥抱空气的圆

我们在衰老
头发细碎得可笑  如蝴蝶纷披而落
眼里布满纤小的倔强
被人群包围时已不再能歌唱
急急说话,狠命脱去习惯
围栏在屋檐下一字排开
它们敲击着,敲击着我们的回声
它们就像候鸟  明年还会回来
纠缠我们

坐下来怀想,如我钟爱的那样
并重新拿起酒杯
我的爱的嘴唇离不开的蜿蜒
细流重重叠叠从山上来
带着清澈的天光
带着诉说和隐蔽的愿望
花瓣都碎了,她躲在温暖影子的背后
至死呵护着疼痛的一点

雨季

2004-04-06 21:15:00

1
鱼骨和杜鹃是两种声音
小旅店,
小山峰上有雪白的条纹

2
你把僵硬的姿势钉在墙上
它们嵌入泥灰就再也拔不出
静止的苹果散发蓝光
以死亡的慢速追赶呼吸
它是钝的
新鲜的梨流出黄金
新鲜的葡萄无法下咽

3
我们在适当的时候转身回避风
体内的静蔓布花瓶的裂痕
青瓷的温婉是一个夜
所有的双手都拥来覆盖这个错误
把它深深埋葬
墓穴底下铺了凉爽的大理石
它彻夜吹拂
一切背景都退去的荒凉
青瓷的夜是温婉的溢出

4
找不到我们就回家去
带着未经磨折的双手
给春天的瓶子里注清水
用小小的水灾淹没红木家具
炉膛的灰烬里有花的影子
被疲倦点亮的眼和嘴
在最深处柔软,沉醉
蓬勃如水草
纠缠每一处垂直的角落
洁净的火焰
充满缝隙亦充满视线
什么灾难都不及最后一次的注视

5
旧风景画片里的黄色街道
每一个门牌都铭刻着
风干的鱼
金色肚膛暴露在光线里
丰满,并且芬芳

里敦.斯特莱切:《维多利亚女王传》

2004-04-05 17:29:00

下午到图书馆阅览室去,翻看卞之琳的翻译集子里有这部书,题献给弗吉尼亚.伍尔夫,于是就有了兴趣。看了六十多页,很好,我想当年伍尔夫读到时也会喜欢的。优美的历史,关于一个人,也是关于一个时代和一个社会的。卞之琳带点古意的文字风格不适合现代性的伍尔夫的论文翻译,却和这种怀旧式的历史叙述正好合拍,恰如其分的表现出描述的典雅。这并是教科书那样刻板的历史记载,它将历史的阴谋和个人的细腻结合在一起,使历史展现出令人愉快的优美成分。一个女王的生活,童年不可思议的幽闭,完全暴露在外的一束脆弱的光线,她性格中温和与清晰的部分,平静表面下的波涛……在阅览室温暖的空气和从朦胧的半透明屋顶倾斜下来的白色光线中,这些文字是如此舒适亲切,时间不再是坚固的墙壁。

随便摘抄了一些小段落,一并放在这里:

  小孩子变成了小姑娘,小姑娘变成年轻的女人了;可是她仍然睡在她母亲的寝室里;她仍然没有地方可以独自坐,或独自工作。一种异乎寻常的关心寸步都不离她:直到她登位的时候,她从不曾有过一次下楼而没有人领着她的手。家风是朴实而有规律。时辰,日子,年月慢慢的,有秩序的过去。

  这是她的不幸:在这个青春期中她周围的空气差不多完全是女性的。没有父亲,没有弟兄,带了粗鲁,带了卤莽,带了不羁束的大笑,带了外边的自由风,闯入日常生活的温文的单调。公主从没有被一个粗大的声音叫唤过;当然从没有感觉过一张粗糙的面颊偎贴她自己的柔软的脸;从没有同一个男孩子爬过一次墙……从此以后,女性的恭顺,女性的温雅,女性的热诚,把她完全关住了;她的精神在围栏中不大会感应到两大潜在势力,少了它们没有一个成长的生命会真正的繁荣起来的——一是幽默性,一是想象力。

  一大群的爵爷,贵戚教皇,将军,内阁诸大臣,看见一开门,独自走进来一个身材很短,很苗条的女孩子,穿了朴素的重孝,非常威严,非常优雅地移步就座;他们看见一副并不美,却有吸引力的容貌——淡色的头发,鼓起来的蓝眼睛,一个小小的弯鼻子,一张露出上牙来的嘴,一个小下颌,洁净的肤色,尤其是天真、庄重、青春和镇定奇异的混合在一起的表情;他们听见一个不颤抖的高声音朗读着,字字清晰;于是礼成了,他们看见这个小东西站起来,仍然是优雅到极点,仍然是威严得可惊的从他们之间走出去,像她进来那样的,独自一人。

第三人称

2004-04-02 21:24:00

她尝试过街,红绿的交通灯转换了好几次,她的裙子下摆也随之飘动。被暗淡灯光笼罩着,被红色火光温暖着眉毛,她阴影中的脸露出羞赧。
她的意识中心有一处是空的,雪白皮毛静静地燃烧,像极地的风。她的手臂光洁而无遮挡,空气自由地穿过,暗自发出摩擦后的嘶嘶声。一个孤单的影子就像单独成立的骨架,立在灯柱下显得那样瘦,空荡荡的,能被任何偶然触动的声响推动向前。

有一刻她陷在回忆的柔软中,像旋涡一样沉下去,沉下去,被松软的浪涛托着。街对面一个穿灰大衣的男人从低低的帽子下面诧异地望她,她在他的眼里恢复自己所有日常的生活:她会在十点上床,在暗淡的蓝色星星下听脆弱的天花板落下的脚步,小猫跑过的步点,玻璃杯摔碎的声响,琐碎的争吵和不小心碰破了的友好场面。生活中有一种爱,像洗衣机里涌起的大串泡泡那样愉快地升腾,但那不是属于她的。面对这些灯光,她感到犹豫,她怀疑世界的阴谋里是否有自己的一份,放纵或温情,你总会希望那些苦的果核里有一分是你的,有一份结局是为你留下的。

她的脚下影子在旋转,深深浅浅的风轮是不同质的忧伤叠成的。她不知自己为何总是这样惶惶不安。凌晨她从床上坐起就能听到自己不规则的心跳,每一个经过的人都构成威胁,他们嘴里含着一个深洞,她看不清,于是感到恐惧。墙上的壁灯总是小小的,精致的紫色把手,她伸手去握住那片叶子。她闭着眼睛想象以后的生活,和一个陌生男人在白色的大房子里,被套总是厚厚的像海绵一样堆着,大把的头发,生锈的戒指和风。她的手臂间长了透明的蹼。凌晨她坐在变淡的黑暗里,手里一直握着小瓶子,披着湿淋淋的头发,宛若卜算自己命运的女巫。

有些故事总也讲不好,它们是一片废墟,陈旧的地基深深地塌陷下去,三角铁会在半夜丁零作响。说到底,那只是一种尝试,在寂寞的空气里,你为自己握紧拳头,再把手指依次松开,彩色衣服的小仙女就会在手指上跳舞,表演神秘的节目。她趴在窗前,胳膊被勒出浅浅的红印,夜更深了,外面下着缤纷的雨,和她的脸一样模糊不清。

《大师与玛格丽特》

2004-04-02 13:55:00

在苏联的极左唯物主义背景下,魔鬼与圣人的故事显得尤其突兀,而正是这种突兀传达了作者对现实的大胆讽刺。他在文字后面没有显露丝毫的犹豫,相反,他在笑,笑声就像魔鬼沃兰德的笑声一般通达天空。第二部玛格丽特出场,变成轻盈的魔女参加撒旦舞会,整个描述基调也陡然上扬,仿佛从深渊里猛然拉到了半空,在虚幻的广阔空间中,各种眩目的灯光、鲜花、酒浆赋予文字沉醉的舞步,魔女和复活的死者打破了现实的沉闷,在停止的一刻钟里纵情旋转。一切都进入了狂欢,想象力的狂欢,一切可能性熠熠发亮,向我们的玛格敞开。而在小说中不时插入的彼拉多审判先知的故事章节,则使小说如同在一种彼此交错向上的复调节奏中滑动,彼拉多的宫殿与郁热的耶路撒冷城中蔓延的忧伤构成了提琴的旋律,在现代背景的故事起伏之外宣布自己的存在。

唯一让我感到不足的是小说的结尾,在高潮结束后,作者仍然花费了过多的笔墨来完成每一个所提及人物的命运,这不仅是节奏变得拖沓,而且也使作者的写作用心过分明显刻意。同时,每个人物都在书本之内形成一个封闭的圆,堵塞了一切可能的通道,也就阻断了读者回味和想象的余地。总之,结尾对我而言,是显得过于圆满了,太完整的作品是拒人于外的。

《远航》里的一段话

2004-04-02 01:29:00

“爱,”圣约翰说过,“那似乎可以解释一切。”是的,但是那不是指男人对女人的爱,不是特伦斯对雷切尔的爱。尽管他们坐得这样近,他们却不再是小小的、分离的肉体;他们之间不再争斗,而是互相需要。他们之间似乎有某种和平。它可能是爱,但它不是男人对女人的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