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虚

2007-02-06 15:04:00

天气很好,很温暖,不像冬天。从上午到现在,除了吃饭,我一直读纳博科夫的《玛丽》。这个清新的,充满初恋温情的小说,和他其他的成熟之作略有不同。但这一次,我一边迫切地想要沉浸其中,一边却又像个对疼痛有预兆的人那样紧紧捂住自己空虚的心。我甚至害怕在书中看到那些人,看到他们在沼泽一般的阴冷空气里,毫无牵制地生活。我一边看他们做各种偶尔而非规律的事情,一边不安地想,他们并不能天天如此,当他们把这一切完成了,又该做什么呢?从昨天开始,我不断地想这个主题,想一个人如果没有被那些强制的事物包围该是多么可怕。如果昨晚你和情人吵架了,那今天一整天你都是幸福的,因为愤怒或悲哀将占据你的心,而不是空虚,不是不被任何人或事物需要,没有任何事情必须去做的那种孤独,绝对地感到自己流落到如此空荡的广阔空间里,自由得只想结束自己。我甚至惊恐地想,这些小说中的人物,在有限的篇幅中紧张地生活,去爱,去恨,哭泣,手舞足蹈,但小说一结束,他们就被无情地抛到漫漫虚空之中,在“他们从此过着幸福的生活”之后,是永无休止的黑暗弥漫其中。

不知是什么样的力量使我手足无措,不能坐下,也不能不怀惊恐之心沉浸于阅读。只想跳起来跑出去,去见什么人,去做什么事,就是不能按照每天的路线吃饭工作回家。想要抓住那个生命中心的东西,那个不会变的,不会让我成为漂泊的浮木的事物,那个让我在陌生的城市和房屋中认出自己的事物。为什么人们都麻木地争吵或者幸福?为什么人们都毫不惧怕?如果没有什么是一辈子的,为什么人们都能平静地接受?

动物园

2007-01-23 18:30:00

美好的天气里,我面目模糊地面对它们
古典乐,钢琴小品,长颈鹿优雅的脖颈探向一片树叶
它们的眼神在光晕里呈现独特的温柔
不亚于我们经过的那些爱恋中的人
他们小心翼翼地面对彼此,指甲圆润
打湿的一小片泪水迅速融化

就像所有日子中的普通一天,我但愿没有来过
但愿生活一成不变,长毛兔穿着古怪的裙子
就像我三十岁以后的样子,三十岁,当一圈小蜡烛都点完的时候
我们就说再见,再见,我不可磨灭的劫难和幸福
我们今后,要像两棵孤零零的野草那样,互不妨碍,过最清净的生活

你知道,那白雪覆盖下的生活
像那边的两只麋鹿,沉浸于多么优美的哀伤
仿佛这个世界生来就洁白,尘土都星星般闪烁
仿佛再没有哪一对翅膀投下阴影,也没有生死,没有追逐
没有使一切生命如火如荼的挣扎和渴望

我在我的梦中之海里,不设防的空气
和这里新鲜的孩子气混合起来,我们搅拌一种蜜
我们陈述事实却不带感情,水更加蔚蓝并涨满心田
作为我们所能寻求的,最遥远的幸福,它冰冷而持久
在手心里一点点消失,挥发到风中,挥发成气味
明亮的气味,阳光下透明到催人泪下的气味

无论什么力量也不能让我离开
我们是掠夺者,是疯狂来袭的蜂群
等待结束愤怒并死去,被莫名的风暴携带的躯壳
空虚地匍匐在沙滩上,在最后一块蓝色玻璃后面
我们甚至不愿再看一眼空虚的街道,那洪水彻夜不眠的长椅和树

生日歌

2007-01-12 17:53:00

冬天的光景在你眼中
是那么小的一片风景
你望着那雪地和雪地里纤细的爪印
它就成了画,镶框挂在看不见的幕墙上
就像你的爱,明晃晃的永不褪色

还有你无言的小小悲喜,永远很明亮
携带一阵温柔的风,仿佛午后的房间
午后,但那是很精神的午后
万物都潜伏着,神采奕奕,摆脱了软弱

万物都不像它们在日常轨道上爬行时的样子
你新鲜的脸上挂着露珠,你从来不需要别的消息
从来不需要钥匙,金钱以及生活中琐碎的苦痛
你不为他们,他们在街上炫耀自己的珠宝,他们不懂

两年的时光,你是一天天珍藏着过的
就像松鼠收藏它的宝贝,再一点点挖掘出来
你不厌倦,你重复着这有力量的,有生气的日子
重复着向我倾诉的一贯决心,他们不懂,亲爱的

我们不为他们,不为这陈旧世界的虚弱肠胃
我们在自己的领地创造新的时间,我们自己的
玫瑰要在这里开放,轻柔的,像一支小夜曲那样
谁也不惊动,带着沉默的,磐石般的美

温暖的夜晚

2006-11-08 21:24:00

温暖的夜晚仿佛幻觉
你说下雨,那些金色的雨就滑落下来
柔顺并毫不勉强,好像这些夜晚没有分隔
好像一开始就如此温暖,如此稀释了痛觉在杯里

我失去的力量和迷人羽翼,我模糊的脸
从昨天起我就坐在水边,不挪动
冰冻的膝盖丧失知觉,在更遥远的地方
在更遥远,不需要泪水的地方,布满十一月的红

在更遥远的地方,黑暗的石头碰在一起
就纠缠,不能摆脱对方的发,仿佛黄昏渗进喉咙
最缓慢的苦和死亡过程,最缓慢的
我们,猫以及神经质的小兽

我们金子一般盛开并合拢花瓣
娇艳的日子无穷无尽,即便这月份衰弱而可怕
闪光的铁轨铺在心脏下面,即便你躺在绿色的
阴影里,一再重复咳嗽和头痛的寂寞情节

《宠儿》

2006-11-07 19:55:00

《宠儿》的悲伤不是一般的伤感,不是童年的阴影构成的若隐若无的情绪,是洪水般的,只要稍稍开一点闸门,就会汹涌而来,淹没所有。

难以解释她何以达到那种力量,简洁的语言,平常的对话和争吵,但那细小的痕迹如淤血般遍布生活,随时都要趁机挣扎着浮上来,挣扎着发出自己痛楚的光芒和声音。他们在灰色的房间里维持表面的平静,那种平静多可怕,他们并不是神经敏锐的人,他们如此相同却不能向彼此倾倒这相同。

宠儿是玻璃一样脆弱又火热的存在,耀眼,柔软,和水亲近。这可怕的幽灵努力使自己成为生活的中心,为汹涌的波涛打开大门。

这是1913年的作品,那时候我还小,还不懂得真正的创伤和悲痛。

《细雪》

2006-10-10 19:49:00

或许应该把这篇小说当作关西风物的画卷来阅读欣赏,当然,还不止于此。谷崎润一郎的作品我算是第一次认真地接触,之前虽然浮光掠影地看过《春琴抄》,却不知道作者是他,也只略微记得一点内容罢了。《细雪》比起《春琴抄》来,篇幅长得多,内容也是现代的,读起来就更从容熟悉。故事表面上是以关西上流社会出身的四姐妹中雪子的相亲婚嫁为主要线索,串联起四姐妹不同的生活和命运,但雪子在其中的面目却是很模糊的,倒是最小的妹妹妙子的形象最为鲜明。四姐妹中大姐鹤子的形象最为平庸,幸子虽然家室美满,容光焕发,每每陪同雪子去相亲,总被人认为掩盖了雪子的美貌,但从性格上来说,她还是更多为俗务纠缠,思虑更多,因而有犹豫不决和庸常的一面。因而,书中最主要的是,是雪子和妙子这未出嫁的两姐妹间的对比。雪子沉默寡言,面貌纤细,是日本古典美人的类型,到了当时那个变动的时期,能欣赏这种美的人似乎寥寥无几了;而妙子则完全是雪子的反面,由于没有过多享受过曾经繁荣的家境生活,妙子的精神状态更平民化,活泼开朗,缺乏上层女子的雍容风度,在思想上更自由,遇事沉静有主见。雪子的相亲完全是被动的,仿佛把自己作为一件物品,任由姐姐们推销出去,而妙子从一开始就选择了自己的路,即便陷入困境也没有屈服过。两人的命运迥然不同,到头来却都渗透着悲哀的宿命味道,也许谷崎润一郎自己是更偏爱雪子那样具有古典气质的日本女子而看轻妙子的放浪不羁的,但下笔之间,却又无奈于时世的变迁,传统的事物渐渐丧失了其吸引力,不仅是传统女子的美,还有传统的歌舞伎,在乡下身着和服手执团扇扑萤火虫的游戏等等。据说谷崎润一郎曾迁居关西,因而对那一代的风物都有很深的感情,这在《细雪》中也有很明显的体现。姐妹们在芦屋的生活场景,每年去京都赏樱花的情景,以及大姐和雪子移居东京后对故乡的思念,都无不渗透着思乡的情怀,而传统的逐渐丧失,又使作者的笔调带有挽歌的性质,因此,无论是雪子的被动妥协还是妙子的主动追求,其结局都不完满,大致也是作者自身对现状的不满所导致的。

读这篇小说,最触动我的还是作者的叙述语气。不紧不慢的节奏,故事发展时间的漫长和看似事无巨细的全面关照。不管是日常生活还是关键情节的叙述,作者都好像处身事外,并不为了吸引读者注意就大加渲染,仿佛写作仅仅是一种呈现的手段,而非虚构的艺术。这种波澜不惊的叙述方式,使阅读者在沉浸其中的同时也获得一种超然物外的平静,一种高于其上的审视目光,从而滋生悲悯的情怀。看过《细雪》后,我又重读了一遍《春琴抄》,作者的叙述更是像记录片一样冷静而客观,然而从那样质朴的话语中感到的震动却是最本质的。日本文学我接触得并不多,仅仅看过一些川端康成,以及清少纳言的《枕草子》,从清少纳言那种更古典的文字中我看到日本文学和中国文学本质上的不同,就像胡兰成在《中国文学史话》里说的,“日本的文学是人世的风景不足,而以艺术的境来代替。日本的人世成了艺术的境。”日本的文学追求的是完全的纯粹,是非功利的,即便是叙述人情世故,也只想从中品位艺术的美,而完全没有批判的意思。《细雪》的风格大概也有这种意思,既然在写作时并没有一个功利的目的,而只是呈现生活本身的美,以及那种美渐渐消逝的挽歌的境界,那就没有必要在情节取舍和节奏结构等外部上多花匠人的心思,只要充分地沉浸在这段故事里,充分地展开它绚丽的图案,充分地唱好这一支歌就好了。

虽然作者的笔触是冷静的,但那舒缓的节奏中,悲哀的意味还是止不住的流露出来,好几次写到令人伤感之处,尽管作者并不做过多的停留,但其中的动人情绪还是深深地印在我的心上。在故事的结尾,雪子和妙子都在为结婚做准备,但两人的命运却是完全不同的,妙子即将搬到寒酸的住处去,她偷偷地去芦屋收拾东西并与姐妹们告别,“走到楼上她以前住的那个六铺席的屋子一看,里面辉煌灿烂全是雪子的嫁妆,壁龛里大阪亲友以及其他方面送来的礼物堆积如山。”而雪子坐上火车都还在拉肚子。这些轻描淡写的几句话,不作任何解释,极简明地结束了故事,却达到四两拨千斤的作用。日复一日的姐妹相处的生活被打断了,年轻时候未定的憧憬都尘埃落定,生活中最轻盈的部分已经失去了。这其中的感慨不言而喻。《细雪》是一段关于春天的故事,从中途开始,到秋境结束,我们的人生也是一样,波澜不惊地上演,到了秋境,也就无可奈何地失落了,就无话可说了。

中秋

2006-10-09 18:22:00

一只白色的船晾在月光下
白色,我沉没前惟一想起的词
仿佛冰冷的水银沿着皮肤滑下去
仿佛我们在雪橇上,下面是黑夜没有光

有人冰冷的唱歌,金黄的小雨在天上
折扇一般展开的脸庞庄严地盛开
在始终湿润的空气里,我悲哀如前
缓慢地,不肯释放胸口的黄金

这一点细小的烛光如何迷蒙了眼
好像雨水从头到尾不曾停过
我一直寻找泥泞的出口,我看不见你们
你们在阴影里,依次掠过却不出声

我看不见你们,我停顿的身体软弱无力
倚在惟一的光里,我们的位置不对,号码不对
门牌不对,我指甲里的蓝弥漫全身
我说,我收集的话语全在暗处,你们看不见

你们看不见,你们忘了潮湿空气里物品的失色
仿佛一阵初雪,白茫茫的光席卷了空间
月亮的银在窗前停留了一会,你们以为那是爱
你们以为那是陈年的酒暖着手心

岁月

2006-09-24 16:18:00

我们闪亮之物在其中暗淡的背景
我们走过的路渐渐缓慢,手势失落在黑暗里
那重量直往下沉,仿佛要反复地抬头
仰起脖颈,才能够着光明的遥远边缘

我们丢失在路边的小节奏
拉赫玛尼诺夫或海顿奏鸣曲的尾音
都被遗失在外,为此它们付出的代价
就是永远,永远被聆听,
被美妙波长之外的石头硌痛
被幻觉困扰,仿佛被梦中的钝器所伤
通达心扉,即便苏醒也无法自拔

在世界里,或者之外,词语的两面连绵不断
如果你想抵达对岸而不明了,如果你怀揣绝望的呼吸
这路途如此漫长,需要更漫长的干渴和醉
需要更多焦灼的阳光切割眼睛

星期天,我灼热的脚踝支撑着身体
我想像一个坚强的人那样写诗
干脆的纸页哗哗作响,失去质感
悲痛令沉默的人充满力量

我想像一个愉快的女人那样写诗
与我的疼痛一起,被岁月排除在外
我们不停歇,我们腾空身体走同一条路
那蜿蜒的风景没有尽头,如同浑浊,我们沉浸其中
我们爱所有的无法更改并感到愉快

北京的第二个秋天

2006-09-10 00:14:00

秋天好像是在一夜之间降临的。

星期六,一整天都刮风,但阳光非常明亮。出去的时候看到金色的影子投在地上,斑驳的,明亮的,像生活本身那样宁静,不被打扰。街边的花圃里,月季还是灿烂地开放,没有凋零的迹象。一切都非常美好而脆弱,仿佛轻微的一个动作就会破坏这颤动的琴弦的幽鸣。

因为有了寒冷,温暖才呈现出它独有的特质。夏天里麻木的知觉才苏醒过来,夜里在睡梦中,床铺,被子,身体,还有松鼠偎依着时它皮毛的触感,每一种质地带来的不同温度都异常清晰地存在,仿佛不同的光亮,散布在这个房间的不同角落。

去年的秋天是怎样的,已经记不清了。今年,走在倾斜的小街道上,两边是干净的房屋,大玻璃墙的雅致小饭馆,中午人们吃饭时都轻轻地说话,不破坏气氛。我的皮鞋在路面上清脆地响。

爱情使人苍老,这个秋天,我已经认不出原来的自己了。

屏风

2006-09-01 18:11:00

如果所有的绿色都褪尽了

如果珠帘不卷,花香不再
西风里没有美人
光和影子在空荡的庭院兀自吹拂
我们的小鸽子空睁着明媚的眼

这一阵凉似一阵的雨
以前你从未料到,从未料到
月明也能这样安静,如波光一闪
就隔绝了岁月流逝,好像昨天你还把手浸在水里
半夜被冰凉的触觉惊醒
半夜哽咽,不能言语

是在怎样的天气里,你折断了花枝
我们漫步出去,港口上船只的琴弦颤动不已
那些碎裂的过去,你说,我都忘了
我都忘了,就像过去的女子温柔终老,不说爱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