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子

2004-06-06 15:32:00

秋天,倒伏的光线大片成熟
散发氤氲的醉意
从白色阴凉的梦境开始
柔软的手缘着清凉追溯
下游女孩的脸
下游女孩被泥土弄脏的指头

那些漂浮的光源使你的脸热切而蓬勃
犹如独立盛开的夜间植物
因孤独而焕发
打乱了事物生长的天然顺序
一个芥蒂,你从小床上仰望着我:
妈妈,死亡是多么大的一颗啊!
如果你伸手出去
又不遭到拒绝。

瓶子里盛满了水
连同那些木轮子和马的笑话
灼热就像漫天燃烧的细屑
散漫,又如水晶一般端庄
边缘刻了浅浅的纹
祈祷时的一团和气,一团笑意

温柔源于古老
源于手腕轻轻的折叠
骨节在末端把渺茫的歌声传达出去
在纯粹的境地里我们收买了印地安人褐红的烙铁
还有这古老的传承的伤感
不可追逝的芒刺痛了你
使你整夜地面向我,面向我
泪流满面又无法言语
因为一个预言而沉浸于病痛
以及病痛的光
那些水一样流出的
将再不属于我们

雷切尔

2004-06-02 00:53:00

一个干净的场景:
目光纯洁的年轻女子
经过那些单独的窗格
雷切尔,她的爱情纷繁明亮
她的爱情是盛大的比喻
在河中央
在潮湿的茂密丛林

她触摸并盛开高高的马蹄莲
沿岸散步时分开头顶的树枝
做沉默的倾听者,交谈者和感受者
没有一种经历是容易经受的
正如没有一点虚假的传说
雨天我们撑伞独行
被稳定的节奏控制而不曾流下泪水

石街班驳的早晨她梦见苹果树
梦见羽翼光鲜的鸟用异国语言鸣唱
梦见滑稽的粉红企鹅
它们失了鳍还能摇晃着滑行

到剧场去用长柄望远镜观看
幕布下的小丑身影
他们叹息一阵又欢笑一阵
头脑笨拙却止不住颤抖
连廉价雨篷也不禁倾斜
雷切尔,你如此脆弱,如此冷淡
那过去的斗争还有什么意思呢?
所有的回忆对你都只是无用的玩具
那就废弃我们
来废弃这些可怕的我们
你只用一个手臂就轻易推开了的
明天将为你澄清

被遗忘的诗等待着
从你年轻的身体上散发光芒
雷切尔,你不知道自己多么宝贵

一道精致的小菜:《驴皮记》

2004-06-01 22:34:00

  花了一周末看完了巴尔扎克的《驴皮记》,随便说几句。
  本来是不喜欢巴尔扎克的,他那些大部头节奏沉缓,要读完太需要耐心,情节大多总是纯洁质朴的乡下孩子进入上流社会,从此开始追名逐利的享乐生活而迷失了本性。他对于投机和财产操作的一系列细致描述不对我胃口。我较早看的《欧也妮.葛朗台》还比较喜欢,尤其是对欧也妮平静虔诚生活的描述,很优美委婉。在这些充满野心的大部头中,《驴皮记》算是一道精致的小菜,不过即便是在这不长的二百多页篇幅中,作者还是极力塑造当时社会的典型,他塑造了两个对立的女性形象:福多拉和波利娜。福多拉的漂亮是冰冷的,她让自己凌驾于所有男人的奉承追求之上,把身体当作达到目的的工具来利用,她是利益的化身,她代表着上流社会的冷漠自私,玩弄感情,沉浸于奢侈的享乐之中。而从贫困进入富裕的波利娜则始终保持了孩子般纯朴热烈的情感,追求真纯的心灵的结合,她是作者眼中的理想人物,不为钱财所动,能安于各种处境,随意出入于贫困与富裕之间,而她热恋的对象拉斐尔却在诱惑和挫折中把自身交给了欲望。一张神奇的驴皮,它能实现人的任何愿望,但每一次欲望的实现都是以自身生命的缩短为代价的,这就体现了作者贯穿全书的主旨:欲望是一种可怕之物,欲望的无限延伸意味着对生命的摧折,拉斐尔因为对贫困和不公的愤怒失望而选择了纵欲生活,他许的第一个愿望,无比盛大的宴会上地狱般的狂欢景象正是整个上流阶层的生活缩影,仿佛巨大的蝙蝠翅膀,覆盖了所有的眼泪和真挚的幸福影象。
  这个主题和巴尔扎克其他的大部头有相似之处,我不想做过多的评价。我想说的是这篇小说本身,有开头作者没有像以往那样详细交代青年的身世家庭以及周围的环境细节,这对我如同卸下了一个沉重的包袱,使我能有耐心进入下面的情节。拉斐尔拿到驴皮之前的贫苦生活和他投身社交后受到的挫折是通过他自己的口讲述出来的,因此,叙述的语调不再冷漠无情,而是火热的,仿佛再一次地经历那热烈又悲惨的生活,再一次承受所有的细小欢乐和打击,他带着充沛的情感再现过去的场景,加上古典小说惯用的华丽铺排的语言(也许当时的所谓“受教育人士”就是使用这种浮夸语气来讲事情的),使豪华的装饰,女人的美貌都达到了无与伦比的高度,每一次希望和失望都涌动成巨大的浪涛,讲述者在其中丧失了现时的地位。看过一些现当代外国作品后再回到华丽的滔滔不绝中,我有点不习惯,但应该说,巴尔扎克还是在其中显示了自己描述的本领,对人物性格的细致展现,准确、精美的形容,尽管他不善于完全凭借外在的行动来含蓄地表现人物个性而不参入讲述者由外及内的评价,但他毕竟没有因此而使情节生硬,而观察者的冷静和精准也与拉斐尔学者的身份很好的结合了起来。
  最后的结尾并没有为了追求喜剧效果而做出任何人为的逆转,而对波利娜命运的交代完全是浪漫主义的,模糊但是讨人喜欢,避免了不讨好的陈词滥调。总之,驴皮这样一个意象是作者煞费苦心的产物,它的神秘打破了现实主义作品常有的沉闷,其中大篇幅的抒情和优美描写在巴尔扎克其他作品中是不多见的,也因此显得格外宝贵。它更像是演奏家在宏大主题之外即兴插入的一个炫技段落,因为摆脱了沉重的头尾而呈现出自如闪亮的品质。

蓝火焰

2004-05-28 17:44:00

在园子里他们面对彼此
一小簇灯光
打翻的酒杯在湿的桌子上炫耀自己
如果是傍晚,屋檐弯曲
原野上女子如花
你就能手脚并用爬上那些小山
带着甘甜微醉的热烈气息

你总想要这么间房子
要大,要明亮,要有环绕的植物,
要有灯光低低地诉说
纸叠的小鸽子静静地靠着窗格
你用面颊紧贴住温热的手背
渐去渐远
温度的传递是铃鼓般的

渐去渐远
看不见的海平面起伏交响
你在平静的梦中走向狂欢的集市
那里,情歌反复拉响
西班牙民歌响亮的强音珠子一样滚过
它压住了你的心
“鲜艳的头巾和戒指都不是我的愿望
我只愿望你,愿望着你,
亲爱的”

黎明时海风更大
有人在浅沙里埋下蜡烛
遇难船只的葬礼秘密地举行
被陌生的辉煌窒息被呼啸打开
心底的蓝
这生活无可选择,然而,
亲爱的,到底是什么
使你欲往荒凉?

 

毕肖普的,呃,不说是终身,至少也是大半生伴侣,Lota,是个女建筑师耶。两个都是偶像啊
她们在一起的那段时间是毕肖普生活最安定的时期,忧郁症和酗酒也大大减轻,她自述“感到了从来没有的幸福”。她们住在巴西,Lota设计的名为“梦幻之屋”的房子里。
(以前读到毕肖普的《三月末》,里面有写到“我的原梦屋”(丁丽英是这么翻译的)并且一段关于这屋子的生活细节描述,不知道是不是同一所指)
后来种种客观原因,渐渐由外而内给两人的共同生活造成问题。(看到那部分心里充满宿命感,就像明知会如何,却还得看着自己和对方在下陷的路上一步步走下去而无力逆转,聪明通透的人不一定强有力,真无奈)
后来一次大的决裂之后,毕肖普想搬往纽约开始新生活,并希望Lota也一起去,以摆脱巴西生活的种种阴影。Lota顺从她的意思去了,但到达纽约的第一晚就自杀了,她已经信念破灭 。被送到医院抢救了五天,最后死在毕肖普怀里。
One Art,集子里译作《一种技艺》,是毕肖普写给她的

在叙述中呈现

2004-05-27 21:03:00

  在这篇关于中国当代小说的作业里,我想谈谈格非的一个短篇《没有人看见草生长》,为了做论文,我又把它读重读了一遍,连同格非的其他一些短篇。这篇小说在格非的写作中并未占据什么重要的地位,我之所以选择它,是因为它所散发的浓烈的抒情气息,它的叙述方式以及每一章节的小标题带有的诗意,它仍然延续了格非一贯的文字和叙述风格,时空的重组,富于韵律的语言,标志和象征之物……格非以他独有的鲜明风格讲述故事,而故事的意义已不在其本身,它凸现于讲述之中,通过讲述的弯曲折射光芒,这正是先锋派小说家追求的:让故事在讲述中呈现自身。在这里,小说与传说的差别在于,小说是被讲述的,脱离了形式,它就是苍白无力的。
  《没有人看见草生长》分为十二个小章节,每个章节的小标题就仿佛单独截取的诗句,它们强调了故事发展中的一些细节,将这些细节作为小标题显露出来,是别有用心的,这使它们具有了某种象征的隐秘意味,它们并不是单一的带有色彩和气味的物体或一个事件的过程断片,它们代表了人物内心情感的复杂涌动,也暴露出人物之间关系的微妙变化。这些小标题就像是路标,将支离破碎的事件组织起来,通过对它们的关注我们能获取作者如此叙述的用意所在。如“黑鸽子圣女”中“我”和棋关于“黑鸽子”的对话,我将对梅的印象比喻为黑鸽子,而棋说:“黑鸽子在我们那儿被称为乌鸦。”乌鸦是个不祥的征兆,这里将梅比作乌鸦,似乎暗示了今后她将带来不幸,暗示了小说的悲剧结局:梅和棋的离去,以及官子与棋因为热病分别死去,“我”和梅多年以后在惨淡的重逢中已形同陌路。另一个富有深意的意向是“油漆的气味”,在这一章中,“我”和梅谈及官子的职业带来的油漆味,梅的表白中渗透着绝望的厌倦:
  他的手上全是油漆。梅接着刚才的话往下说,身上也是。晚上睡觉的时候,油漆的气味从床上,被子上,他的头发、皮肤里渗出来——不知道他的(以下几个字她说得非常轻,我没有听清楚)有没有?我讨厌油漆的气味。它让人憋得透不过气来,我每天都要洗一次床单。
  接下来,梅询问“我”和棋对油漆气味的态度,很明显,油漆气味已成为了官子的代名词,梅对油漆气味的敏感和极端厌恶表明了她同官子之间关系的断裂,她对官子的情感和欲望都已全部丧失,后来她的出走也就是极其自然的了。而她刻意追问棋对油漆气味喜不喜欢,也暗示了棋与官子之间的暧昧关系,这种关系也深深地烙进了梅的心中,让她感到不痛快,让她滋生离意。这些有所指向的意象中,让我感兴趣的还有“咖啡罐和盛有柠檬水的杯子”。咖啡和柠檬水在“我”在家里分别同棋和梅谈话时反复出现,作者还对咖啡罐和杯子做了专门的细致描绘。与棋谈话时,“我”给棋倒了一杯柠檬水,但“她伸手将杯子朝自己面前挪了挪,但没有喝”。而“我”起身去接第二个电话时碰翻了桌上的咖啡罐,“赭色的咖啡沿着桌面流到木质地板上。我把倒着的咖啡罐扶起,没有理会那些黑色的残渣,去过道接电话。”当梅来到家里,她主动提出要一杯咖啡,但后来却端起了柠檬水喝了一口,然后“我”在给她叙述自己同棋的相遇中再次提到了“像今天一样,我在柠檬水里掺了冰块,她没有喝,那天晚上时间仿佛是凝固的。”我想,咖啡和柠檬水的反复出现,也许是为了映证棋和梅两人性格上的差异,较之梅而言,棋是冰冷的,被动的,带有凝固的美丽,而梅却主动攫取即便不是自己的东西,她热情,散发着欲望和活力的诱惑,正是这个吸引了“我”,把他从平静完满的婚姻中引诱出来,投身到令人毁灭窒息的情感之中。梅象征着真正的爱情,这是“我”在与棋的婚姻中从未体验过的。
  再者,是作者打乱时空顺序的叙述方式。其实仔细阅读就能发现,小说的叙述顺序并非无迹可寻,作者常常在第一次讲述时刻意跳过有重要意义的时间段,或以简短的话语一笔带过,或用模糊的描述将其掩盖,随着情节的深入,他又像一位被记忆所苦的人,固执地从回忆深处将这些空缺一一提出,向我们展现其中的隐情。格非打乱时间线形发展的叙述顺序常常就是为了造就这一个个的记忆空洞,表面上人物之间只是进行着日常一般的交往,形同陌路,实际上他们已通过这些空洞达成了某种默契,形成了某种暧昧关系,断裂使之后的对话和言行变得奇怪而突兀,于是悬念形成,而悬念的解决就是小说要义展露之时。
  具体到这篇小说,“我”和棋谈话时两次电话铃声,后一次的电话响起后,铃声仿佛是从隔壁传来的,但“我”依然做出了一个“多余”的动作,“拿起了电话听筒,然后又将它放下”。对这个多余细节的描述在后来的章节又单独以一个章节的形式重复了一遍,它无疑就引起了读者的注意,向读者表示,它绝非一个单纯的无用细节,这个电话应该不是隔壁的,而就是某人打给“我”的,那打电话的人是谁?这个悬念从一开始就为小说蓄了势,同时它与棋离开我的原因也必然有紧密的联系。事实上这是维持了整篇小说的悬念,一直到结尾它都没有得到明确的交代,它如一张潮湿的网罩住了生活其下的人物,它也象征着“我”和棋与官子夫妇四人之间复杂的暧昧关系。之后的情节,在湖边度过的夜晚,官子的妻子梅清晨时躺在了我的身边,而棋已消失在河边,这个变化是什么时候开始,怎样开始的,被忽略了的湖边夜晚这个时间段就显得格外重要;还有在官子家中,对墙上一张日历的图样展示,它是一个重要的时间标识,对应后面“日记:十月二十一日”的小标题,将打乱的时间坐标串联重组,向我们重现故事的真实脉络,在这里这个中间坐标是不可或缺的,而“十月二十一日”这个时间段也在重现时表明它的重要意义,在这一天,“我”对梅的感情和欲望一步步加深了,它从另一个方向冲击并撕裂了“我”,推动情节向高潮发展。
  小说中时间的断裂和补充也并非完全对立的,作者是在叙述中一边设置“障碍”一边“填补”,只是两者在先后上总是错位的,后者比前者慢半步,补充叙述的章节则重新标志了前者的进展中重要的转折点。章节之间的对应关系是复杂多变的,仿佛两个孩子随着时间玩一场捉迷藏的游戏。如果把章节大致按照时间先后排列起来(除去第一个以总起开始的章节)是:
  车厢——黑鸽子圣女——你的背后是红帆划过海面——日记:十月二十一日——油漆的气味——有一张老式木床的房间——我的嘴唇筏一样滑向你的脊背——咖啡罐和盛有柠檬水的杯子——电话铃又响了——地铁车站——附记:雪中
  当然,这个顺序只是根据其中显露出的时间标志来梳理的,事实上,在每个章节的叙述中,作者又大量使用了顺序插叙倒叙相结合的手法,根据自己的表达愿望将时间随意折叠,转折间的衔接自然,完全没有生硬之处。还有一点值得注意的是,官子和棋的关系及发展,是作为“我”和梅之间关系的隐线进行的,只在谈话中隐约提到了一点,如湖边的早晨,梅醒来后对“我”说,“昨晚我一直睡不好,好像有一件事让我透不过气来”,这句话在后面梅和“我”再次见面时的谈话中得到了披露,还有在谈及油漆气味时,梅问“我”棋是否喜欢那种气味,这些都暗示了棋和官子的暧昧关系。梅和“我”,棋和官子这两条线索如同复调音乐,时而并行时而交错,而“我”和官子又通过对话联系在一起并暗示了梅和棋之间的嫉妒或同情等等复杂情愫的产生。两条明线,两条暗线,将这个结构严密地编织起来,带来交响繁复的效果。
  与格非迷宫式的叙述手法对应的,是他流水一般的语言。格非的小说语言总是潮湿的,伴随着流水声。水这一意象被作者不厌其烦地反复用在作品中,成为一道永恒的风景。甚至他描写雨天的句子也是相似的,似乎笔下所有的故事都沉浸在同一种润湿忧伤的空气里,在阴郁浓稠中展开它自身。《没有人看见草生长》里也充满了对雨天雪天,对湖水,对潮湿的空气的环境描述,人物的外表色彩在微阴的背景下显得鲜亮突出,而从棋到梅,“我”的情感就像愈渐响亮的流水声,直到席卷一切,覆盖一切,被蔓延的世界隆隆作响。结尾以一个单独的句子完成:“爱情像流水。”既是水声的延续和照应,又融入了命运不可知的飘逝慨叹。在多部作品中,格非都描述了这种情感被刹那唤醒的状态,《傻瓜的诗篇》里杜预通过莉莉触摸到自己的血肉,从麻木状态中苏醒过来,唤醒他人的同时也唤醒了自我。《大年》里二姨态不经意的注视使豹子的体内涌起一阵火辣辣的感觉,“意识到一种他从未体味过的紧张和新奇感觉正在悄悄弥漫他整个深不可测的内心”。绵延如水的语言使欲望的延伸显得自然,仿佛一堆被浇灭后又重新熊熊燃烧的火焰,人物内在的真实人性冲破世俗规范以激烈的方式强调了自己的存在,因此,格非笔下的爱情大多是以陌生的一瞥建立起来的默契,是两个陌生身体的强烈吸引,它与细雨与流动的风结合一体,是自然下真实的追求,是人性的彼此靠近,他们的话语中,欲望是可爱和坦诚的。这也使他笔下的场景都呈现出城市边缘的田园质感,他是在更原始的天人环境中讲述故事,他尽量让自己的故事淳朴,让自己的故事更接近人的真实。重组的叙述顺序强调了重要的细节,而语言带来的绵延质朴向我们讲述了人和人之间的联系和愿望,他的信念是隐含于形式背后的,形式因而获得了意义,与内容一起构成了一个饱满的圆。

 

院子里

2004-05-20 23:30:00

你走出来是层次鲜明的图景
公共汽车火红的宣传广告是印在衣上的呼喊
仿佛无声的狂怒,抓住什么不肯放松,
牙齿在暗处咯咯的响

我们到哪里去坐坐吧,就这么
好好地到哪里去
坐坐吧

竹篱笆的小院子里,沏茶,脱掉鞋子
你把手按在冰凉的桌面上
骨节突出布满闪闪的汗珠
这里,记忆很残忍
他的转身不带挈任何东西

我们谈论冬天
你描述雪地里迅疾的狐
晾在地平线外的光
原野的枯燥无味
你的手抚摩不存在的脊背和欲望
那暖烘烘的被谈话炙烤的
不存在之物
冰的味道飘浮
每一个风向标总有自己的味道
指向所有动人的细节

无法言语,在关键的时刻我们总是如此
为崇高并拢双手 收获空气
午后的船离开了
我们成为陌生

暴风雨

2004-05-15 15:55:00

“今夜会有暴风雨。”
她转过身来,眼睛闪闪发光
项链冰冷地紧贴
衣服下宽松的粉红皮肤

是啊,快了,就快了
潮湿的楼梯就在我们脚下寻找洞穴
瓶子,甘草,印花床单
晾在镜子里的物品光滑可鉴
这意味着危险,不出声的困境
用幕布蒙住脸
舞剧和狂欢就打开来,像
旋风腾起又降落并抽打柔软的身体
这是节目的开端

过桥时我们总要停下一会
踮起脚尖亲吻干燥的扶栏
有时在早晨我们狂怒着互不
理睬,把杯子碰得乒乒响
静默摊在桌上像最后翻腾的鱼
然后又是拥抱,做梦,
老一套的故事,从这里
我望见已逝祖母的眼
镶嵌渐趋枯萎的一圈黄花:
祭奠轮回进行

黄昏,河水还在继续
天已够暗了,足够孕育大的水势
如果梦中被莫名的力量席卷
一对小小宫殿起伏并露出海藻和贝壳的装饰
女人面色苍白呼吸肿胀
心型植物拼命攀爬,开绚丽的大朵花
如果今夜暴雨如愿降临
纯洁的光赶上并偎着你
请寻找那处秘密,并为我献上

玛格丽特.阿特伍德:《猫眼》

2004-05-11 22:38:00

  这本书里描述了很多画,而每个章节的题目也是主人公伊莱恩的画的名字,因为每一幅画都是为那些章节负载的故事而生的。好些画,各种在色彩中变形翻飞的人物,而它们说出的只是一个思想:无宽恕,甚至于仇恨。
  这是关于童年的故事,无法宽恕的童年往事。有一阵她似乎遗忘了,但事实上,她的记忆力仍然么顽强,过去通过各种方式渗透进她的生活,过去用强调的符号宣称自己的现代时态,就像无数柔韧不死的藤蔓从窗口蜂拥而入,将你裹得严严实实,动弹不得。这种处境中的宽恕只是一口呼出的白气,若有若无,更似一个玩笑。
  他唤醒了我的那些行将遗忘的故事。一直到接近结尾的部分,我才想到,这个故事也可以是属于我的,为我而写的,于是我就将它一把揽过来了。伊莱恩面对的是三个冷心肠的女孩子,对她来说,她有足够的能力应付男孩子,而女孩子则是可怕的,是棘手的,需要同样刻薄的谨慎地去对待。这是回忆教给她的。对于我,战争不止是女孩子中间的,但背叛,屈辱,羞愧的感觉,那密密的竖立的小针尖,却是相似的。
  很多年后我找到了这么个机会,我发现自己可以轻松地面对并战胜他们,推倒那些童年时期无比庞大的怪物,但它引起的只是轻微的怜悯和陌生感。那就像一条一直在手腕上爬行的冰凉的蛇,突然一下掉落了,空空的,抽空了的愤怒。那是仇恨,而非小姑娘稚嫩短暂的发作,事实上它是更可怕的东西,你终生都无法谅解无法抛弃的东西,它融在所有的水里,它在融化的空气中仍然面目狰狞。
  阿特伍德是犀利的,整本细密的小字都在反复嘲讽反复呼喊,而她用伊莱恩无情的冷静将所有这一切都镇压了下去。她用力地写,在每一个字上面着力,而最后她终于哭出声来,那个墨水瓶打在画面上,蓝蓝的水渍把史密斯夫人扭曲的身体覆盖了。她想见到那张面孔,她并不是像那句剖白所说的那样希望看见两个无忧无虑的老太太一同端着茶杯,她怀着恶毒的念头,她始终怀着这要命的念头,这无法实现的伤感。我也曾经一直梦想一句回音,但可以问的时候,我却什么也没有说。我满脸堆起虚假的笑容,把自己弄得像昏暗灯光底下一团胖胖的棉花。

小小的

2004-05-10 21:40:00

五月,
花朵的鲜嫩滚过一路
青杏仁的苦在口中
瘦弱的女孩在街头出神,她含着它
脸颊像两半月牙
从街头开始,暮色四合,摇荡如舟
乐声的起伏慢慢平息
如果还有什么是可采撷的
那该是从半音阶下来的
一串紫色

空的影子里有光
空的影子里光投入又倏忽消逝
你手拿杯子的姿势改变
树林,野鸽子和蓝色光晕
就填满画面
它们能像细枝子那样缓慢伸展
以匀速前进
匀速启动的慢车一格格经过
每个窗格都明亮清晰,一丝不苟

就如明白透底的胶片
小人儿摆开双腿推销纯色弹子
吆喝仿佛哀哭
酸痛的雨水纷纷洒落
窗子湿了
雨天的窗子含着苦
他们是默默的骑兵团
按照眼底的水排列成行
折叠起蜷缩的翅膀

一个不曾吐露的日子
由白色幻化开来
你把变形的仇恨分解再分解
你掰开它来就像掰开一个四瓣的橘子
它暗指蓝色,在缤纷的序列中
它是倔强的一支

怀念

2004-05-06 23:19:00

  “回忆总是困难的。”说这话的时候你还很年轻,眼睛乌黑,身体像新鲜的笋子那样挺拔。你在摇晃的车厢里同我说话,手腕和脖颈都软软的,微光闪烁,像幽黑夜里颤动摇曳的烛火。

  那时节梅花开得正好,隔着绿纱窗在院子里,一点点透着亮,仿佛薄薄的小红灯笼。清晨起来,枝头就有些湿,花瓣层层地垒着红晕,好像喝了酒,浓稠的酒味顺着喉咙慢慢地沁进脾胃里去,弥漫成一片潮湿的氤氲。你的声音总在那些花气中回荡,如白雾飘散了又聚拢来,你的嗓子有小鼹鼠的温柔,那股细细的劲,带着北风的冷冽气息,纯净,干燥,席卷得万物都驯服了。

  你喜欢那些海滩上的房子,红色、黄色,圆圆的有蘑菇式的屋顶,贝壳风铃丁零作响。你往小土坡上爬,被钢琴连续的琶音催逼着,手脚并用,气喘吁吁,脸上却挺开心。天空也是圆的,世界在莹润的小指甲盖上。吃午餐时你不拘小节,把盘子碰得当当响,妈妈的眉毛都皱起来了,而现在你又要把所有的花朵都摇晃起来,它们也要响,由近及远,波浪那样推开去,一路高歌冲向山下的市镇,挤碎那些矩形、正方形、三角形,挤碎面目模糊的身体,把残破的手啊脚啊都像拼图那样重新组装。你的眼睛里充满活生生的影子,他们都有颜色,都有气味,他们是活的回忆的重现。

  他们是小鸽子,旋转,并降落在同一的位置。从屋顶阁楼观望它们是件趣事,那是因为那些规律总是神秘的,如此自然又不可抵达。天色暗下来时起了风,雨声忽大忽小,有时缠绵无力,几乎熄灭了。他们停在屋檐底下,小眼珠亮晶晶的,一面小圆镜子。他们的脚爪粉红,有厚厚的肉垫。去年有一只死了,你还哭过呢,现在倒忘记了。当然咯,飞在天上的时候,他们全都一个样。你挥舞小手,发出那些咿咿呀呀的句子,那些未成型的美丽语音,从半空中掉下来的,一排小铜号被你一拨就呜呜地响起来了。人们总是喜欢捧起你的脸来端详你,仔细地看看,感叹说:“多漂亮啊!”于是,搂抱着你的胳膊就变得喜气洋洋。但他们没看见,你默默仰望的样子才是最漂亮的,小脸蛋盛着雨水,眼神专注,好像整个世界都装在你的小脑袋瓜里了。

  你出生的时候阳光很好,一株藤蔓植物正沿着篱笆往上爬,密密的紫色喇叭花逗弄着光影。我走过敞开的窗口,你小小的眼睛就使劲盯着我,怎么也不愿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