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6-10-16 18:22:02 

外面风很大,没想到今年的秋天竟是这样潮湿阴冷。好像在成都过冬,那种熟悉的压抑和不自由,那熟悉的头痛预兆钟声一样回荡。
 
寒冷象征一种缺失,象征软弱,寒冷季节里的人格外的不勇敢。不敢冒着风出门,不敢激烈地争吵,不敢鼓动翅膀飞。屋子里没有别的声音,我拿起软封皮的书,抱着松鼠读那些文字。松鼠不叫的时候很温柔,她柔软的身体很温暖,像热水的温暖气息渐渐弥漫到空气中。我不知道如果没有猫我该怎样度过单独的时光。我想我会失语,并失去愤怒与悲伤的力量。
 
傍晚坐车经过很多老房子,那些被油烟熏黑了的狭窄窗口。我想像里面的人,千篇一律的面孔,下班,做饭,闷声吃饭,看电视,准时睡觉和起床。这样浑然的一辈子,几十年,这样了无痕迹度过自己作为一个生命仅有的几十年,自己拥有独特的触觉视觉听觉的这仅有的几十年,心甘情愿与泥土一色,被街上的浊流席卷。多么可怕。傍晚,潮湿的淡淡雾气里,我被这可怕陷阱的预感击倒,拼命挣扎。
 
我在衰老,但我要紧紧抱住那一点光。我平静的日子并没有死。

《细雪》

2006-10-10 19:49:00

或许应该把这篇小说当作关西风物的画卷来阅读欣赏,当然,还不止于此。谷崎润一郎的作品我算是第一次认真地接触,之前虽然浮光掠影地看过《春琴抄》,却不知道作者是他,也只略微记得一点内容罢了。《细雪》比起《春琴抄》来,篇幅长得多,内容也是现代的,读起来就更从容熟悉。故事表面上是以关西上流社会出身的四姐妹中雪子的相亲婚嫁为主要线索,串联起四姐妹不同的生活和命运,但雪子在其中的面目却是很模糊的,倒是最小的妹妹妙子的形象最为鲜明。四姐妹中大姐鹤子的形象最为平庸,幸子虽然家室美满,容光焕发,每每陪同雪子去相亲,总被人认为掩盖了雪子的美貌,但从性格上来说,她还是更多为俗务纠缠,思虑更多,因而有犹豫不决和庸常的一面。因而,书中最主要的是,是雪子和妙子这未出嫁的两姐妹间的对比。雪子沉默寡言,面貌纤细,是日本古典美人的类型,到了当时那个变动的时期,能欣赏这种美的人似乎寥寥无几了;而妙子则完全是雪子的反面,由于没有过多享受过曾经繁荣的家境生活,妙子的精神状态更平民化,活泼开朗,缺乏上层女子的雍容风度,在思想上更自由,遇事沉静有主见。雪子的相亲完全是被动的,仿佛把自己作为一件物品,任由姐姐们推销出去,而妙子从一开始就选择了自己的路,即便陷入困境也没有屈服过。两人的命运迥然不同,到头来却都渗透着悲哀的宿命味道,也许谷崎润一郎自己是更偏爱雪子那样具有古典气质的日本女子而看轻妙子的放浪不羁的,但下笔之间,却又无奈于时世的变迁,传统的事物渐渐丧失了其吸引力,不仅是传统女子的美,还有传统的歌舞伎,在乡下身着和服手执团扇扑萤火虫的游戏等等。据说谷崎润一郎曾迁居关西,因而对那一代的风物都有很深的感情,这在《细雪》中也有很明显的体现。姐妹们在芦屋的生活场景,每年去京都赏樱花的情景,以及大姐和雪子移居东京后对故乡的思念,都无不渗透着思乡的情怀,而传统的逐渐丧失,又使作者的笔调带有挽歌的性质,因此,无论是雪子的被动妥协还是妙子的主动追求,其结局都不完满,大致也是作者自身对现状的不满所导致的。

读这篇小说,最触动我的还是作者的叙述语气。不紧不慢的节奏,故事发展时间的漫长和看似事无巨细的全面关照。不管是日常生活还是关键情节的叙述,作者都好像处身事外,并不为了吸引读者注意就大加渲染,仿佛写作仅仅是一种呈现的手段,而非虚构的艺术。这种波澜不惊的叙述方式,使阅读者在沉浸其中的同时也获得一种超然物外的平静,一种高于其上的审视目光,从而滋生悲悯的情怀。看过《细雪》后,我又重读了一遍《春琴抄》,作者的叙述更是像记录片一样冷静而客观,然而从那样质朴的话语中感到的震动却是最本质的。日本文学我接触得并不多,仅仅看过一些川端康成,以及清少纳言的《枕草子》,从清少纳言那种更古典的文字中我看到日本文学和中国文学本质上的不同,就像胡兰成在《中国文学史话》里说的,“日本的文学是人世的风景不足,而以艺术的境来代替。日本的人世成了艺术的境。”日本的文学追求的是完全的纯粹,是非功利的,即便是叙述人情世故,也只想从中品位艺术的美,而完全没有批判的意思。《细雪》的风格大概也有这种意思,既然在写作时并没有一个功利的目的,而只是呈现生活本身的美,以及那种美渐渐消逝的挽歌的境界,那就没有必要在情节取舍和节奏结构等外部上多花匠人的心思,只要充分地沉浸在这段故事里,充分地展开它绚丽的图案,充分地唱好这一支歌就好了。

虽然作者的笔触是冷静的,但那舒缓的节奏中,悲哀的意味还是止不住的流露出来,好几次写到令人伤感之处,尽管作者并不做过多的停留,但其中的动人情绪还是深深地印在我的心上。在故事的结尾,雪子和妙子都在为结婚做准备,但两人的命运却是完全不同的,妙子即将搬到寒酸的住处去,她偷偷地去芦屋收拾东西并与姐妹们告别,“走到楼上她以前住的那个六铺席的屋子一看,里面辉煌灿烂全是雪子的嫁妆,壁龛里大阪亲友以及其他方面送来的礼物堆积如山。”而雪子坐上火车都还在拉肚子。这些轻描淡写的几句话,不作任何解释,极简明地结束了故事,却达到四两拨千斤的作用。日复一日的姐妹相处的生活被打断了,年轻时候未定的憧憬都尘埃落定,生活中最轻盈的部分已经失去了。这其中的感慨不言而喻。《细雪》是一段关于春天的故事,从中途开始,到秋境结束,我们的人生也是一样,波澜不惊地上演,到了秋境,也就无可奈何地失落了,就无话可说了。

中秋

2006-10-09 18:22:00

一只白色的船晾在月光下
白色,我沉没前惟一想起的词
仿佛冰冷的水银沿着皮肤滑下去
仿佛我们在雪橇上,下面是黑夜没有光

有人冰冷的唱歌,金黄的小雨在天上
折扇一般展开的脸庞庄严地盛开
在始终湿润的空气里,我悲哀如前
缓慢地,不肯释放胸口的黄金

这一点细小的烛光如何迷蒙了眼
好像雨水从头到尾不曾停过
我一直寻找泥泞的出口,我看不见你们
你们在阴影里,依次掠过却不出声

我看不见你们,我停顿的身体软弱无力
倚在惟一的光里,我们的位置不对,号码不对
门牌不对,我指甲里的蓝弥漫全身
我说,我收集的话语全在暗处,你们看不见

你们看不见,你们忘了潮湿空气里物品的失色
仿佛一阵初雪,白茫茫的光席卷了空间
月亮的银在窗前停留了一会,你们以为那是爱
你们以为那是陈年的酒暖着手心

萤火虫

2006-09-30 18:35:37 

我记得每次上课前要唱歌,他们就总是唱这个。一个声音很好的女生起头,我没听过也没看过歌词,我只能跟着哼哼,明天比今天多记一句词,后天再多一句,最后就能稀里糊涂地一起唱到底了。
 
那的墙上贴着绿瓷砖,我第一天去的时候,他们在做操,我顺着绿瓷砖的楼梯走上去。贴绿瓷砖不敞亮,总有那么点阴暗。贴绿瓷砖像精神病院,要不,就是我疯了,这世界上哪里都是精神病院。
 
班长坐在前面,十年以后他还是一模一样的发型脸型和腼腆神情,但他骑车带我回去不丢人,他们乱嚼我们舌根也不丢人,要是以前,他肯定不高兴。他是软弱的。他们都是软弱的。我也是。
 
那天我们胡乱躺着说这些,我仿佛在很遥远的地方,我是不值得同情的,没人理解。我早就原谅了。你们不明白,你们不明白那些色素渗透到血里,但蓝色的血和倾斜的房子和小花园和没有掀翻过的桌子都没有关系了。桌子小了,我从来没有想过,我们回去的时候,我们的手脚都放不进去了。
 
我想象不出还有过那样单纯的自己,每天揣着灰色的心坐在最后一排。就像那时的我,想象不出还有现在这个自己,这么疲惫,这么老,在空空的屋子里和谁扮演世俗的角色。
 

岁月

2006-09-24 16:18:00

我们闪亮之物在其中暗淡的背景
我们走过的路渐渐缓慢,手势失落在黑暗里
那重量直往下沉,仿佛要反复地抬头
仰起脖颈,才能够着光明的遥远边缘

我们丢失在路边的小节奏
拉赫玛尼诺夫或海顿奏鸣曲的尾音
都被遗失在外,为此它们付出的代价
就是永远,永远被聆听,
被美妙波长之外的石头硌痛
被幻觉困扰,仿佛被梦中的钝器所伤
通达心扉,即便苏醒也无法自拔

在世界里,或者之外,词语的两面连绵不断
如果你想抵达对岸而不明了,如果你怀揣绝望的呼吸
这路途如此漫长,需要更漫长的干渴和醉
需要更多焦灼的阳光切割眼睛

星期天,我灼热的脚踝支撑着身体
我想像一个坚强的人那样写诗
干脆的纸页哗哗作响,失去质感
悲痛令沉默的人充满力量

我想像一个愉快的女人那样写诗
与我的疼痛一起,被岁月排除在外
我们不停歇,我们腾空身体走同一条路
那蜿蜒的风景没有尽头,如同浑浊,我们沉浸其中
我们爱所有的无法更改并感到愉快

隐居的可能性

2006-09-24 15:10:01 

不舒服。睡了又睡,下午三点,头脑里仿佛巨大的幻觉,圣艾克絮佩里,这个反复敲打我的名字,他轰鸣的飞机停泊其中,连同他柔弱的情人,他的星星和玫瑰……
 
我反复向自己申明,除了这一团糟的事故,我还有自己的生活,我还有自己热爱的。可如今这热爱的也被弄脏了。这个城市,秋天露了一下脸又缩回去了,三个星期,在浑浊的阳光里,我们像蛇一般徘徊在冬眠的边缘。沿着夜晚的街道走路时我全身空荡荡,能被任何一股风穿过,我不用摊开双手就失去,失去中心的意义,失去嗓音失去触觉,失去纯洁的光。
 
失去嗓音只是为了发现自己,发现身体的一隅那个始终歌唱的孤独声音,内部的嗓音。这是我想赋予这个故事的意义。但我的内部的嗓音呢?我是否还完好地保存着这个小小的钟爱?如果黑暗里的鸟垂下疲倦的翅膀,暗哑了,那隐居就不再具有它神圣的意义。那海水,平静的人群,冰冷的阳光,一切保护那黄金之鸟的帘幕就都失去了存在的意义。

before sunset

2006-09-21 00:17:47 

看这个片子,是因为老贼曾经在博上说,看了以后,就觉得《罗马假日》的浪漫算不了什么了。
 
很久以前,春节回来的时候,看了《before
sunrise》,很奇怪,看这两个片子的时候,都正好是一个人。一个多小时里,两个人不停地交谈,漫无边际,仿佛意识流小说。很多话题和爱情本身无关。他们从始到终都那么热烈,好像要把堆积了几十年的话在一朝全部倾诉出来。《before
sunset》看到半截就没有中文字幕了,后面一直看英文字幕,女主角的语速很快,但干净利落,元音非常圆润动听。她总是笑,微笑,大笑,脸上挂着泪珠温婉地笑,这笑容里有某种迷蒙的神色,让人着迷,只想一直看着她并沉醉下去。
 
他们的爱情,就像一个满腔热情的短篇小说作者,只想着如何往这有限的篇幅里塞进更多的东西。他们一开始就在和时间赛跑,拼命地倾诉,拼命地推迟分别的时间,结尾部分两句最平常的对话令人心碎。如果我们预先知道,我们真正的感情就只凝聚于这一个下午和一个晚上,是否还值得为此付出漫长的一生作为准备?

重负与神恩——薇依

2006-09-19 00:29:22 

  人所欠我们的是我们想像他们会给予我们的东西。把这笔债交还给他们。
  承认他们有别于我们想像中的造物,这就是仿效上帝的弃绝。
 
  依恋并非它物,只是现实感情中的不足。人们依恋于对某物的拥有,因为人们以为若不再拥有此物,就不再继续存在。许多人并没有以全部身心去领会,在一个城市被毁灭和他们一去不复返地远离这城市之间有着决然的不同。
 
  我无法设想上帝爱我的那种必然性,而且,我清醒地感觉到,即便在人身上,对我的爱只能是一种误会。但是,我不难想像上帝爱只有在我的位置上才会有的那种创造的远景。但我造成了屏障。我必须引退以使上帝能看到这远景。
  我必须消失,上帝才能接触到命运安排在我的道路上并被他爱的人。我的在场是不合时宜的,就像插在两个情侣和两个朋友之间。我并不是等待未婚夫的年轻姑娘,而是同两位未婚夫妇在一起的不知趣的第三者,因此应当离去,让他们真正地相守在一起。
  若我能消失,就会有上帝与我在其中行走的大地、我聆听的大海之间完美的爱结合……
  我身上具有的精力、天赋等等,又有何用?我受够了,可以消失了。
 
  人们只有在行善之中才会有善的体验。
  人们只有制止自己作恶才会体验到恶,或是,倘若已经作了恶,只有对此感后悔时才会有对恶的体验。
  当人们作恶时,并不认识它,因为恶躲避光亮。
 
  我们身上具有的罪恶离开我们,散布到外面,并以罪恶的形式传染开来。这样,当我们恼怒时,我们周围的人也发火。还有,自上而下的传布:愤怒会引起恐惧。但是在同一位完全纯洁的人接触时,会有一种转移,罪恶会变成受苦。这就是正义者以赛亚,上帝的羔羊的作用。这就是拯救的受苦。罗马帝国的整个罪恶的暴力撞击到了基督,在基督身上变成受苦。恶人正相反,把普通的受苦(如疾病)变成罪恶。
  也许,由此而造成拯救的痛苦大概源于社会。它该是非正义的,由于一些人造成的暴力。
 
  若有人伤害了我,但愿这种伤害不会使我堕落,这是出于对我造成伤害的人的爱,以求他确实没有造成伤害。

阴天

2006-09-16 15:47:35 

要死不活的阳光,一个星期都是如此,光线正是足以引起头痛的程度,凝滞不动的空气,楼下小孩子放肆的聒噪和装修的喧嚣此起彼伏。
 
也许打扮整齐,外出,与一个安静的人喝一杯咖啡,将拯救这个下午。不过,安静的人也是没有的。
 
小时候,父母上班,就把我锁在屋里一整天。那么孤僻的人,其实又那么地害怕孤独,害怕单独一人。
 
害怕独自上街,独自买东西,独自吃饭。害怕夜深人静独自清醒地面对蓝色的电脑屏幕。
 
如果老了,熟悉的人都不在了,不知该如何度过漫漫黑暗的日子。
 
薇依说:过去和未来为想象中的高升提供了无限的场所因而阻碍了不幸的拯救功能。因此,弃绝过去和未来是首要的弃绝。
 
因而,沉浸于当下并弃绝未来的报答来填补虚空,神恩就会降临。

北京的第二个秋天

2006-09-10 00:14:00

秋天好像是在一夜之间降临的。

星期六,一整天都刮风,但阳光非常明亮。出去的时候看到金色的影子投在地上,斑驳的,明亮的,像生活本身那样宁静,不被打扰。街边的花圃里,月季还是灿烂地开放,没有凋零的迹象。一切都非常美好而脆弱,仿佛轻微的一个动作就会破坏这颤动的琴弦的幽鸣。

因为有了寒冷,温暖才呈现出它独有的特质。夏天里麻木的知觉才苏醒过来,夜里在睡梦中,床铺,被子,身体,还有松鼠偎依着时它皮毛的触感,每一种质地带来的不同温度都异常清晰地存在,仿佛不同的光亮,散布在这个房间的不同角落。

去年的秋天是怎样的,已经记不清了。今年,走在倾斜的小街道上,两边是干净的房屋,大玻璃墙的雅致小饭馆,中午人们吃饭时都轻轻地说话,不破坏气氛。我的皮鞋在路面上清脆地响。

爱情使人苍老,这个秋天,我已经认不出原来的自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