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迷与幻觉:《防守》

2004-09-03 13:50:00

  又是纳博科夫,又一种新的语调,在这部小说里,他塑造了一位沉迷于象棋方格精致的韵律中的人物:卢金,这个略带外国口音的俄国孩子,在孤僻沉默的童年生活中偶然地挖掘到了他一生的宝藏,若干年后,他拖着肥胖笨重的身躯出现在度假旅馆的花园里时,他已经成为一个表面看去如此乏味、心不在焉的“名人”,他的全部心智都集中在那脱离了质感的棋步设计上,它们如此晶莹透明地笼罩在他的周围,仿佛闪闪发光的星幕低垂着降落下来,完全覆盖了他,使除此之外的一切都显现为模糊的五色烟雾,尽管他努力睁大双眼,也不能参透哪怕最简单的生活常识。
  通过卢金,纳博科夫制造了巨大的精神幻觉,抽象的方格和精妙的移动仿佛随意收缩的网,随着卢金的行踪紧紧围裹着他,又不曾露出一点重复和乏味之处,“抑郁的大师回忆起他的职业旅行时,他想起的不是被晒得退了色的行李标签和幻灯反转片,而是不同的旅馆卫生间和走廊盥洗室里的瓷砖——白色和蓝色方格拼成的地板。在那里,他可以超乎寻常地发现和审视一场正在进行着比赛的棋局,他会在头脑中、在地板上使比赛继续进行——在那种带有讽刺意味的、不对称的、商业上称之为”玛瑙“的地板上,一个三种颜色的跳马会在这里或在那里打乱位于罗丹的雕塑“思想家”和房门之间由规则方格组成的油地毡上的中性色彩;或是在那种很大的亮黑色和黄色相间的长方形地板上,它的H形纵列被垂直于热水管的赭色痛苦地截断……”
  由此,我们能够略微掀开他虚幻生活的一角,瞥见他沉醉的不可自拔的幻觉,那亮晶晶的邪恶的魔力如何充盈了这虚弱而不合适宜的人,使他作为一个抽象的头脑成为众人关注和感兴趣的中心。他们围绕在他周围,这些蜂群一般蛰人的旁观者,怀着最残忍的兴趣把他的内心暴露出来,又粗暴地对之指手画脚。只是在他的妻子,他漂亮温柔,奇迹般钟情于他的小妻子眼中,他才显露出象棋以外的另一种魅力,她看到他孩子气的无助,他笨拙的情绪流露,她成为卢金在现实世界里的指路标,依靠了她,他才没有完全脱离这团粉红色的烟雾,他才努力地一遍又一遍试图记住衣袋里的那行地址。
  与图拉提的最后一场对决在中途崩溃,他从大病中苏醒后就像一个失忆患者,过去的一切都被小心翼翼地替换掉了,他们用令人昏昏欲睡的爱包围他,耍弄各种漂亮的诡计,试图维持他“空心人”的状态。起初这似乎已经成功了,他似乎逐渐恢复对这个现实世界的知觉,尽管有些疲倦厌烦,还是如他们所愿地努力去感知,去理解。直到他最终被一束火光唤醒,又开始受到两种力量,两种诱惑的拉扯,这最终剥夺了他最后一点精力,逼迫他逃逸,向永恒的寂静和广阔空间逃逸。他仿佛是不由自主地这样去做,因为这可怜的人再也无法判断,无法支持着去向两个相反的方向同时做出抵抗。他突然看出命运的重复,在另一个场景中清晰地看到自己的一生,这种重复比图拉提凶猛的布局还要让人绝望。他只能成为这样的人,他只能这样被塑造,他只能这样逃逸。
  这个俄国背景下的悲剧故事,由于它独特的背景而显得温柔絮叨,充满精致的小细节,仿佛纤毫毕露的一团棉花,让人沉迷又禁不住感叹。在这样的旅程中流连是幸福的,是独一无二的体验,是纳博科夫馈赠我们的又一座宝藏,我会像小卢金那样,把这个给孤独的孩子的“幻觉”珍藏起来,为它找一个最安全的,不会被劫掠的地方。

纳博科夫三则

2004-08-29 22:30:00

  纳博科夫的小说,从他最著名却饱受非议的《洛丽塔》,到精致的《微暗的火》,到我非常珍爱的《斩首的邀请》,我不能说完整而系统地读了他的著作,但还是忍不住要先来说一说,以逞口舌之快。在这诉说的过程始终,他就站在前台的朦胧灯光下面,目光坦白地接受众人瞩目,同时不慌不忙从袖子里掏出一只白鸽,又使黑色的短棍散放永不凋落的盛大焰火……

《洛丽塔》:
  他在其中极尽了缠绵优美的文字,洛丽塔头戴林中仙女的花冠出场,又像坏脾气的风神,一闪身就扯下幕布消失其后。这个温吞吞的叙述者,这个恋童僻者,在整个过程中却扮演着溺爱的老绅士角色,仿佛拄着拐棍跟在迷人的旋风后面,只在最后时刻才露出了自己最强烈的本性。他这个失败者却描绘出一切微妙的感情,以及纯洁而邪恶的女孩子天性。洛丽塔的身形之美、神态之美全在于那天然而生的健康活泼,女性的纤细与未成熟的粗野的混合,在于她无意中展现的懵懂无知与早熟的性感的混合。洛丽塔唤起了“我”关于儿时女友温柔记忆的片段,而“我”叙述当时的初遇,猛然迸发的爱与之后一步步若隐若现的接近“小仙女”的过程,宛如身处梦境,每一步都软绵绵的不知所终。现代场景下大量抒情铺排的句子,如此华丽绵长,穿过每一扇午后昏昏欲睡的镜面,把扭曲摇荡的人影投射到墙上。我们似乎曲折地穿过透露微光的地道,有时从某个未知的光源透进一束光,摇曳向前,又猛然收敛。我们随着无限怜爱温情的语调,逐步地,小心翼翼地,在洛丽塔的身上经历一场漫长的徒步,接触她每一寸皮肤的甘甜,蜂糖的气息使空气也变得粘稠,无法独立。这前半的部分是我认为写得最好的,既充满热情又着意把握尺度,如同隔着玻璃容器观看的一幕狂热舞蹈。
  当“我”完全获得了我的小仙女,能在众目睽睽之下把她留在身边,故事就开始步步进入泥潭里的挣扎之中了,慢动作的窒息,“我”的生命在洛丽塔蓬勃生长的光耀下逐渐枯萎,成为附着她的一张破旧的网,而她就像一切轻浮的、喜新厌旧的女孩子,在证实了自己的吸引力后就急于摆脱,追求更高更危险的诱惑。欺骗,争吵都开始了,并日益升级直到无法挽救。他明白,洛丽塔事实是一个被带坏了的孩子,全身上下都埋伏着尖刺,仿佛一只永远张开的刺猬,但他却无法摆脱她青春气息的吸引,无法从那个古怪任性的混合体内挣脱出来。最后的页数,包括那以言和为名的第二次旅行,包括洛的失踪和几年绝望的寻找,都只是无谓的消耗,无谓地试图把自己垂死的活力寄放在徒劳的活动中。
  《洛丽塔》对伦理道德的不顾在我完全不是什么重要的、值得争论的事了,对于纳博科夫这样的作者,写作是与教化宣传无关的事业,是像魔术一般灿烂纯粹的空中之物,他在这部作品中做到了,穷尽了文字之美,使微妙的情绪与向死的绝望融合生成新的光彩,这是严肃的表演,而那些“正义”的指责不过是台下气数微弱的蚊蝇罢了。真正的鉴赏者会懂得从哪种角度走进并在适当的位置发出适当的赞叹。这才是这本书应该得到的。

《微暗的火》:
  从形式的布置和故事的编织来看,这绝对是精致之作。赞巴拉,这个虚构的遥远国度,这个国度里优美而日渐憔悴的女子,年轻的王子从政变后的幽闭中靠童年的记忆寻求自由,以及那自由如何被维护,如何以更悲哀的温柔作为代价。这个故事像精致的小玩偶,着了彩妆,摆进排列有其他同样婉转的,半透明的小舞女和锡兵的橱柜,就能组成小号金光闪闪的小按纽,颤抖着等待被合适的人选拿起,吹奏出幽雅迷人的音乐。介于古典王室与现代制度之间的王国使叙述蒙上了一层古意,具备童话里才有的细嫩甜食和舒适的流苏靠椅,同时,如果叙述突然转入关于汽车和有现代家具的房屋的议论,也不会让人感到突兀。国王过去的典雅生活与逃亡后隐逸的大学教授经历通过纸片一样零碎的“注释”联系穿插并彼此推进。这些注释与原诗的联系几乎像丝线一般脆弱,它们真正的意义只在于以自身倾斜的姿态,断裂的时间互相致意,以最温和生动又不失风度的节奏(自身最适意的节奏)生长,最终完成这个故事。每个读者一开始都必定是从那首漫长又不知其意的“蒲柏风格”诗歌入手,直到完全揭开这层外在的面纱,从死胡同进入真正的地下通道。
  还有一点是这个故事的中心,那就是“我”这个叙述者的身份,“我”与赞巴拉国的实际联系。这个身份很长时间被小心翼翼地存放在湿润泥土下面,而当它最终被挖掘出来时,这个玩弄把戏的人并没有全身芬芳地站在台上,面对懵懂的眼光大声宣布这个惊人的消息,而是装作不经意地自然转换了称呼和叙述的角度,作为国王的“我”与担任教授的“我”在某个不为意的角落相遇,经过几次尽量不引人注目的碰撞,终于完全的,像左右两半那样天衣无缝地缝合到了一起。这时,故事的真义,“我”对诗人的友谊和注释这首莫名长诗的动机才完全显露出来,“我”真实的情绪才得以暴露,而故事因为过于详尽而显示的可疑都一一得到澄清。
  这个故事本身并无惊人的巧妙之处,重要的是它被放在这样奇特的环境里,作成不是小说的样子,而那些碎片又能这样愉快地互相修补拼合起来,看着这整个过程的生成就如一幅拼图在手中完成。还有作者的语言,风趣而带有异国风情的曼妙,又不像《洛丽塔》那样充满华丽的赞叹之辞,它是平实的,时时反映出讲述者那平易和蔼的心胸和目光,但那些回忆的波纹又能被模拟得这样惟妙惟肖。这里我唯一感到不足的是,前面的诗本身似乎只是作为一个引子,最多是埋藏了一些小小的文字谜语,如果它能在剥除伪装后显露出与故事本身一贯相连的更大的隐喻,那这部作品将更加完整细密,更吸引读者不断去挖掘和体验。

《斩首的邀请》:
  这是完全不同的风格。在序言里,纳博科夫说它是“真空中的小提琴”。阅读时我想起库切的《彼得堡的大师》,都是漫长的等待过程,这个过程中人心最细腻的情绪波动与一系列梦幻般的错觉或狂喜。不同的是,《彼》仿佛是稳定而低挽的潜流,而《斩》则是轻盈的空中舞蹈,自我的分裂,灵魂脱离躯体而趋向自由,这一切都在一个几平米的光滑牢房中进行,但心神的专注使整个空间在意念中扩大,使阅读者一次次潜入个人的内心,浮游在被棱镜扭曲了的空间中。辛辛那图斯犯的罪过对我们仍然是模糊隐晦的,但这根本不重要,重要的是等待未知死期的过程,他深感自己的无力,如同一幕事先安排好的剧目中只会照台词说话表演的三流演员,被死死地钉在规定好的情节中向前行进,而外在的一切,那些微笑讨好,新来的囚犯,强制的“友情”,妻子和她的背叛,意想中的拯救和意外的一点小小自由,一切都是把戏,都是魔术场上衬托气氛的虚假布景,而背后的真实,那些可以摸出质感的横梁和屋顶枯萎的稻草,则永远也不会向他透露。他越来越感到这一切,于是他专注于自己的思想,自己身体内部的每一个颤动,把外在的仪式全交给了刽子手。甚至在最后的行刑时刻,他还望见“在前排后面是其他几百人,眼睛和嘴画得都不清楚,在远处有灰蒙蒙的几层,在灰色中有彼此相同的脸——最远的背景上涂得很糟。”这全是布置好的谎言,如果这所有的安排都是谎言,都是演戏,那死亡、禁锢都可能不是真实的了,那么——自由——自由才是唯一真实的——生命才是唯一真实的。他在最后羞耻的敏感的恐惧中把灵魂释放出来,于是厚重的幕布被轰然抖落,他终于冲进真实的空间,这所谓的颠倒分裂了的空间,倒塌了的死亡和灰暗。
  正是这些打动着我,他在自我禁闭中成长,推动一个坚定的意念直到它变得巨大无比,挡住了其他的姿态和话语,这时他就不再需要妻子,不再需要死亡的期限,不再需要任何虚伪的承诺。他的成长在外界混乱的侵袭中断续执着地进行,但他自身的一举一动,他与别人含义不清的对话都展示出巨大的魔力,使我不顾一切地倾向他,倾向他,想为他加满最后一滴毒汁。语言的缓行急流,透明得几乎感觉不到,但有股力量把辛辛那图斯托起,让整个过程都在空中展开,其中渗透了他独特的力度,这力度没有重量,像羽毛那样飞升又准确地保持着持续的高度和延伸速度。我难以想象这种轻,这种漂浮又稳定的氛围是如何做到的,死的铅字到了他的手中,就像稻谷脱去外壳露出鲜亮的内里,文字都成了他魔术棒里喷涌的鲜花了。

  
  最后,我想说,纳博科夫是一个双语作家,而不管是俄文还是英语作品,他都作着尽量贴近语言特征的努力,他的小说中有许多双关或带有预见的文字游戏,还有那些细小的风趣隐射之处,都只有阅读原文才能真正感到它们的妙处,一旦翻译过来就变得冗长沉闷了。他依靠每一种语言文字的特殊性焕发出光彩,这决定了他文字的不可替代,决定了如果不能阅读原文就永远无法真正懂得纳博科夫。这是我的遗憾,因此,我在上述的言说中也始终保持着谦卑的态度,除表达个人阅读时的自我感受外,绝不敢断言什么。他是纯粹但不轻浮的作者,这就是我唯一的结论。

劳伦斯《儿子与情人》

2004-08-22 17:36:00

  五百多页的书,很厚,是在火车上看完的。文字的密度并不很大,有很多大段的描写和抒情,所以可以保持较快的阅读速度。
  这是劳伦斯的成名作,据说是一部带有自传色彩的作品,当时劳伦斯携情人弗里达私奔,在途中断续写成并最终在意大利一座别墅里修改完成。也许因为它是艰辛旅途中的产物,其中才会有那么多对于乡野风光的如歌描绘,展现出远离机械社会的淳朴宁静,儿子与情人的故事,就是在这样的背景里展开的。
  这是有关成长的故事,上一辈和下一辈交融的痛苦。嫁给矿工而逐渐对婚姻完全失望的年轻母亲把积淀的爱情寄托在儿子身上,这导致了他只能经历一次又一次无力且失败的爱情,永远在母亲的注视之下,无法向爱人全身心地献出自己。这种家庭处境不是一个特例,母亲的阴影或多或少存在于各样的家庭之中。在这里,劳伦斯也讨论了婚姻生活,讨论了恋爱阶段灵与肉的关系。母亲失败的婚姻,主要原因在于她仅凭表面现象和一时冲动选择了思想上根本无法沟通的生活伴侣,日后又对这一点耿耿于怀,既而对丈夫的职业和生活习惯等一切都产生了轻蔑;她的儿子保罗总是无法由恋爱走向婚姻,部分原因又在于他将精神和肉体截然分开,不能自然地把两者融合起来,他的热情总是单方面的,他先后出现的两个情人,都只能分别唤起他精神和肉体一个方面的热情。在这部早期作品中,劳伦斯对性的探讨还只是初步的,其中涉及性的描述也保持着“传统作品”的含蓄和节制,因此,从这部作品,还难以看出他日后饱受女权文论批判的两性观点,对于婚姻和恋爱的见解,他所说的在我看来基本上都是公正的。从这里能看出的,更多也许是他在文本上的风格和特点,例如他描述景物和心理冲动时流畅优美的笔法,有些段落还是非常动人,例如保罗与第二个情人,三十岁的克拉拉约会时,他怎样经历了一整天焦躁不安的等待和猜测,见到她时“她给人一种沉沉的感觉,犹如一株饱满的麦穗,沉甸甸的,迎风微微飘荡,使他头晕目眩。他仿佛在大街上旋转着。周围的一切也似乎在旋转着。”寥寥几句就如此生动地展露了女性成熟之美,以及沉浸于爱情和冲动中时轻飘飘的感受,细致而恰倒好处。还有他对乡村景色的描写,特别是保罗陪母亲出外游览时,和谐的景物与他们母子之间温馨的互相依赖的情意相映衬,形成潺潺流动的乐曲,构成了作品田园牧歌式的基调。
  最后说说翻译的问题。当时看到书店里有两个版本的译本,一种是译林出版社的精装本,一种是燕山的平装本,当时随便比较了一下,总觉得燕山的那个本子语言有些生硬,就还是忍痛选择了贵的版本。这个版本我看完了,单就这个本子的印象来说,我感觉还是不错的,文字顺畅,精彩的部分也非常漂亮,从译者的前言后语来看,翻译者对劳伦斯也是有很深的了解并抱有特殊的感情的,这对于文本的翻译当然也是非常重要的。

天然的女权主义作品

2004-08-01 16:43:00

《可以吃的女人》:
  这是阿特伍德的早期作品,几乎可以说是她的第一部小说。读阿特伍德,我是倒过来,从后期往前期看的,先读了《盲刺客》,再到《猫眼》,再到这本《可以吃的女人》。这种顺序,对了解一位在写作上不断有进步和创新的作家来说,似乎有些不妥,但从中也能看出一些她从一开始就具备并贯穿始终的稳定风格和意识,比如现代化的生活场景,大胆地使用现代物事作为比喻又并不影响文本的美感,反而充满了铿锵的现代金属质感,干脆利落;还有那直截尖刻地进入内核而不露声色的做法,也可称作出色的犀利语调。她总是写女性,以女性作为第一人称进行叙述无疑是她运用得最好的讲述方式,因为她的犀利,她熟练地揭示出的心灵对自我和外界冷静而敏感的新鲜反应,简直是不用第一人称就无法准确传达的。这种视角在她,仿佛达到了极至。《可以吃的女人》分成了三个部分,她在其中运用了第一和第三人称转换的方式,第一和第三部分是“我”的叙述,而第二部分是对“她”的陈述。这种对新的技巧的实验,在她的每本书中都可以见到,例如《猫眼》使用了过去和现在时态穿插并行的叙述方式,而《盲刺客》更是将各种体裁与时间的穿插发挥到了极点。不过,这种技巧的实验,在初期还是生硬的,叙述人称的转换虽然使小说具有某种新鲜感,但作者对第三人称的所谓“客观”视角叙述并不在行,第二部分的故事似乎仍然在以一种错位了的自我视角进行着,反不如始终坚持“我”的视角来得贴切自然,吸引人心。
  阅读阿特伍德,其女性意识是不可忽略的,这就像坚固的石头存在于水中。今天看《女权主义文论》,里面说到如何在女权主义作品中,将政治和审美结合起来,是所有女权主义者们必然面对的问题。我想,这个问题的解决在于,以一个天然的女权主义者的身份来写作。这并不要求作者有多广多深的女权主义理论基础,关键在于她具有那样一种坚定的本性,能够倔强地坚持自己作为这一性别的本色而不受父权制度的损害和改变,这要求着一种坚强的性格,对自身的确信和清晰的辨别能力。我想阿特伍德就可以作为这方面的一个范本。她作品中的女性意识是天然存在的,不是任何女权主义理论的注脚和演绎,是一个女性自然而然发出的声音。她笔下的女性,特别是作为“我”的叙述者,总是具有相似的冷静,能比较客观地审视自我和他人的处境,用不偏不倚的语调讲述出来,这个“我”的性格是突现出来的,她绝不只是一个躲在角落里窥视的观察者和讲述者。她的勇气,她的眼光在故事的推进过程中感染了我,同时作者又常常提到,她本身对女权主义理论的发展并不具有多少理性的了解,因此她是天然的,阿特伍德本人在写作《可以吃的女人》这部女性意识鲜明的小说时也同样是这样一个“天然”的人物,对女权主义理论的了解仅限于伍尔夫和波伏娃的论著。因此,她在创作中也会通过人物的体验揭示出一些女权主义者们的问题。
  具体到这部小说,其主要内容是关于一个年轻女性,在一个调研公司做着无聊的小职员,她的男友彼得,起先对婚姻极力反对,后来又转变态度向她求婚。她接受了并为此做着准备。在此期间,她看到了朋友糟糕的婚姻生活,也遇到了冷酷自私,内心却具备某种破坏力量的大学生邓肯等人。她在等待结婚的时间里一点点地丧失对食物的兴趣,实际则是她内心活力逐步死亡的有力象征。最后她拒绝了婚姻,她做了一个女人形状的蛋糕,把它当作自己的替身吃了下去,因此恢复了活力,摆脱了对食物的拒绝。这个命题和伍尔夫的《远航》仿佛有些内在相似性,都是一个女人在走向婚姻时的不安感受以至最后做出拒绝,只不过在这里,玛丽安是以积极的方式选择了生活道路,而雷切尔则通过身体的死亡获得逃逸和解放。食欲充当了重要的象征物,它是一个富于现代感的比喻,而主人公玛丽安的经历和自白也是多义的,绝非上述简述所能囊括,她做出最后的决定,不仅和女性的现状有关,也和她自身的思想性格,和她所处的独特处境有密切关系,因此她的决定并不是单纯的教条意义上的,而是活生生的现实。她最后的情绪不是愤怒,也没有全然指向彼得和他的圈子,他的观念,她想说的,不是一句话,而是很多句话,是很多的梦,很多的墙。这复杂交织的声音一直延续下去,直达她最近的一部作品。到《盲刺客》这里,她已经能够把形式和内容完美地结合到一起,组成更诗意和不着痕迹的完美之作,因此,说阿特伍德的作品是天然的女权主义作品的范本,应该是不为过的。

灵魂和文字的张力

2004-07-18 02:02:00

  这是一本应该列入我“钟爱”的行列的书。库切《彼得堡的大师》。当我看到绿色背景下柔软人物的封面时,我并未料到会有这样的相遇,这不仅是一次幻想的祝福,一次轻松的偏离和逃逸,这是厚重的钟声击打着鞋面,就像那些后半夜密密的雨点,不愿意被忘记被搁置。
  场景是虚构的,托斯妥耶夫斯基从德累斯顿回到俄国的彼得堡,安置他死去的年轻继子。他的孩子没有被埋葬在那种植了白色小花的墓穴里,而是在他的心上凿了个洞,又像影子一般轻盈无踪地蜷缩其中。故事在这种奇特的悲痛与爱抚的幻觉中缓慢展开,被诗一般的触觉推动,就像一条河,按部就班地流过整个漫长的冬季。半夜里起来解救又遗弃一条深巷子里的狗,从房东女人柔软的身体内部伸手向他,在孩子气的蜡烛和光芒之中祈求安息,他把充满悲痛的手势伸向一切方向。而后,他被卷入阴谋之中,身不由己地同涅恰耶夫的阴谋捆绑起来,他们激愤的争夺打断了文字的节奏,河水上扬,翻滚,仿佛进入了托斯妥耶夫斯基自己写作的节奏和旋涡,他和他的孩子,他和那些纷乱无辜或是恶意的影子重叠在一起,搅扰在一起,而故事中心的声音越发响亮,它不再是一种情绪,它是精神,是对上帝的困惑和爱,是托斯妥耶夫斯基式的,而不再是巴维尔,不再是巴维尔的世界了。
  这意外的死亡和亲情都是虚幻的,但同时又神秘地与巴维尔与托斯妥耶夫斯基的真实事件有某种暗合:巴维尔是玛利亚·德米特里耶夫娜和小职员伊萨耶夫的儿子。1855年,托斯妥耶夫斯基在塞米拉金斯克服兵役期间,认识了他们一家。他狂热地爱上了女主人。后来,伊萨耶夫去世,托斯妥耶夫斯基娶了伊萨耶夫的寡妇。此时,巴维尔年仅七岁。在这段虚构的故事中,托斯妥耶夫斯基与巴维尔的房东太太和她的小女儿似乎也维系着相似的关系,两个场景仿佛是彼此的影子,而这无论是匠心还是天然形成,都在每个相应的人物身上燃起了相应的微妙情绪。只是他们之间隔着更敏感的面纱,他们更深沉溺其中的并非是青春期的美好爱情,他们仿佛沉浸在巴维尔漂泊的黑暗中,摸索着错乱地拥抱对方,一再试图唤起别离的幽灵,唤起垂死的活力。托斯妥耶夫斯基,这个更多以陌生旅人身份出现的“大师”,又仿佛是一堵墙,不断地吸收和反射出所有的声音,而所有这些声音最后还将返回巴维尔,返回悲痛滞留不去的疯狂魔念。就像始终在钝的玻璃房间里说话、哭泣,往四壁摔打自己却不能受到一点伤害。库切用最稳定的力量最好的保持了局面。他的强大就在于那不可冲破的刀背的力量。
  甚至语言,甚至文字,它们那么美,非常美,仿佛以一种舒缓而深的节奏从内部抚摩我,仿佛在梦里望见朦胧发光的树,一切充满天启的物体。语言默然又满含芳香,遁入最柔软的黑暗却依旧清晰可辨。悲哀的情绪在这里所能引起的新鲜感受让我惊讶,你看到那些最平凡的枝子上绽开了最不平凡的花朵,怎能不被打动?他描述一个强暴并杀害了自己十二岁女儿的犯人,他说“他服服帖帖地束手就擒,只坚持要由他自己把死孩子抱回家,搁在一张桌子上——据说他做这一切都带着无限柔情。别的囚犯都不理他,他也不同别人交谈。晚上他坐在自己的铺位上,面带微笑,嘴唇翕动着在念福音书。”他这样来描述这种“被爱过了头”的行为,这“温柔的残忍”,“像手套一样翻出了衬里的爱,露出了难看的针脚”。他的文字注满自身的欲望而滔滔不绝,又带着伟大的克制,他一下一下地敲打着门,好像夜里喝醉了回不了家的流浪汉,而每一次又都催人泪下。
  这是我无法完成的阅读和描述,即便在合上书页之后,我仍会在剩下的分秒里在心中一遍一遍读它,念颂它,从《青春》到《彼得堡的大师》,也许更多,他能以如此纯熟又截然不同的语感出入于不同的情境之中,这也是我对库切的写作这样崇敬的重要原因。
  而真正的美,永远是不可复述,无法言喻的。

一场如梦的人生

2004-07-14 19:35:00

一部小品式的小说,由短小的二十多个章节组成,库切以这种方式完成了《青春》,这似乎是他年轻时代生活的影子,然而又并不完全是他。这是失败者的倾诉,他年轻时仿佛被充满的瓶子,而漫长枯燥的生活则把其中的鲜活一点点漏掉,半夜你趴在桌上,眼睁睁望着青春流逝却无可奈何,又像陷入沼泽无法动弹,无可选择,似乎有一条固定的轨道,从人出生时就摆在那里,什么也不能动摇它的方向。

库切用温和的语言描述这个程序编制员内心的步步沉沦,在一场斗争中失去了地位。他诗人的幻想、爱情、欲望都一一破灭,平淡收场,他只是做了一个梦,比那些实际干枯的英国小职员们多做了一个梦而已,他怀着畸形的民族自尊和自我厌弃,战战兢兢地做一个边缘人。这是殖民地移民的尴尬处境,而这种飘浮无助则是我们很多人都理解和熟悉的。我们处于不同的边缘,只是边缘的性质不同罢了。

最使我感动的是小说举重若轻的味道,库切把深重的意蕴置于简洁平缓的语言叙述中,而平白的句子所达到的精确、微妙,恰倒好处的优美,则是真正的大师风范。好比一位真正的贵族,举止优雅得当,每个动作都令人折服又不俗腻,能自如地唤起最和谐的空气又不为人注意。其中有几处描述“他”小小的顿悟和感动,显露出他刹那本真的诗心又完全符合身份,在此提出两段为证:

  在一个星期日的下午,他累极了,把上衣叠成枕头,伸直身子躺在了草地上,进入了半睡眠状态,意识并没有消失,而是继续逗留在近旁。这是他以前没有经历过的一种状态:在他的身体里,他似乎能感觉到地球的不停旋转。儿童们遥远的喊叫声,小鸟的歌唱,昆虫的嗡嗡声越来越大,集合成欢乐的颂歌。他的心中充满了激情。他想道,终于!终于来到了,和宇宙狂喜地结合的时刻!他怕这一时刻会消失,便力图使骚动着的思想停止下来,而只做这伟大的、没有名称的宇宙力量的导体。
  以时钟的时间来计算,这一非凡事件最多只延续了几秒钟。但是当他站起身来,拍掉上衣上的尘土的时候,他感到恢复了活力,得到了新生。他回到那座伟大神秘的城市去经受考验,得到改造,而在这儿,在春天温和的阳光下的这一片草地上,有关他发展的许诺意外地来到了。如果他还没有完全改观,那么至少他有幸得到了自己属于这个世界的暗示。

  他戴着新眼镜看的第一部电影是帕索里尼的《圣马太的福音》。这是一次令人不安的经历。经过五年的天主教学校教育之后,他以为他已经永远不会被基督的启示所感染了,但情况并不是这样。电影里那个在别人的触摸面前退缩,赤着脚大步走来走去,发出预言和呵斥的苍白瘦削的耶稣,在某种程度上比软心肠的耶稣更为真实。当钉子敲进耶稣的手掌时,他本能地畏缩了;当揭示出耶稣的坟墓是空的,天使向哀悼的妇女宣布“莫望此处,因他已复活”,弥撒曲响起,平民百姓、跛子和残疾人、被鄙视和被抛弃者,脸上洋溢着欢乐,跑着或一跛一跛地前来分享这好消息的时候,他自己的心也激动不已,脸上流下了他不能理解的狂喜的泪水:在他能够在世人面前重新出现之前不得不偷偷擦掉的泪水。

一道精致的小菜:《驴皮记》

2004-06-01 22:34:00

  花了一周末看完了巴尔扎克的《驴皮记》,随便说几句。
  本来是不喜欢巴尔扎克的,他那些大部头节奏沉缓,要读完太需要耐心,情节大多总是纯洁质朴的乡下孩子进入上流社会,从此开始追名逐利的享乐生活而迷失了本性。他对于投机和财产操作的一系列细致描述不对我胃口。我较早看的《欧也妮.葛朗台》还比较喜欢,尤其是对欧也妮平静虔诚生活的描述,很优美委婉。在这些充满野心的大部头中,《驴皮记》算是一道精致的小菜,不过即便是在这不长的二百多页篇幅中,作者还是极力塑造当时社会的典型,他塑造了两个对立的女性形象:福多拉和波利娜。福多拉的漂亮是冰冷的,她让自己凌驾于所有男人的奉承追求之上,把身体当作达到目的的工具来利用,她是利益的化身,她代表着上流社会的冷漠自私,玩弄感情,沉浸于奢侈的享乐之中。而从贫困进入富裕的波利娜则始终保持了孩子般纯朴热烈的情感,追求真纯的心灵的结合,她是作者眼中的理想人物,不为钱财所动,能安于各种处境,随意出入于贫困与富裕之间,而她热恋的对象拉斐尔却在诱惑和挫折中把自身交给了欲望。一张神奇的驴皮,它能实现人的任何愿望,但每一次欲望的实现都是以自身生命的缩短为代价的,这就体现了作者贯穿全书的主旨:欲望是一种可怕之物,欲望的无限延伸意味着对生命的摧折,拉斐尔因为对贫困和不公的愤怒失望而选择了纵欲生活,他许的第一个愿望,无比盛大的宴会上地狱般的狂欢景象正是整个上流阶层的生活缩影,仿佛巨大的蝙蝠翅膀,覆盖了所有的眼泪和真挚的幸福影象。
  这个主题和巴尔扎克其他的大部头有相似之处,我不想做过多的评价。我想说的是这篇小说本身,有开头作者没有像以往那样详细交代青年的身世家庭以及周围的环境细节,这对我如同卸下了一个沉重的包袱,使我能有耐心进入下面的情节。拉斐尔拿到驴皮之前的贫苦生活和他投身社交后受到的挫折是通过他自己的口讲述出来的,因此,叙述的语调不再冷漠无情,而是火热的,仿佛再一次地经历那热烈又悲惨的生活,再一次承受所有的细小欢乐和打击,他带着充沛的情感再现过去的场景,加上古典小说惯用的华丽铺排的语言(也许当时的所谓“受教育人士”就是使用这种浮夸语气来讲事情的),使豪华的装饰,女人的美貌都达到了无与伦比的高度,每一次希望和失望都涌动成巨大的浪涛,讲述者在其中丧失了现时的地位。看过一些现当代外国作品后再回到华丽的滔滔不绝中,我有点不习惯,但应该说,巴尔扎克还是在其中显示了自己描述的本领,对人物性格的细致展现,准确、精美的形容,尽管他不善于完全凭借外在的行动来含蓄地表现人物个性而不参入讲述者由外及内的评价,但他毕竟没有因此而使情节生硬,而观察者的冷静和精准也与拉斐尔学者的身份很好的结合了起来。
  最后的结尾并没有为了追求喜剧效果而做出任何人为的逆转,而对波利娜命运的交代完全是浪漫主义的,模糊但是讨人喜欢,避免了不讨好的陈词滥调。总之,驴皮这样一个意象是作者煞费苦心的产物,它的神秘打破了现实主义作品常有的沉闷,其中大篇幅的抒情和优美描写在巴尔扎克其他作品中是不多见的,也因此显得格外宝贵。它更像是演奏家在宏大主题之外即兴插入的一个炫技段落,因为摆脱了沉重的头尾而呈现出自如闪亮的品质。

玛格丽特.阿特伍德:《猫眼》

2004-05-11 22:38:00

  这本书里描述了很多画,而每个章节的题目也是主人公伊莱恩的画的名字,因为每一幅画都是为那些章节负载的故事而生的。好些画,各种在色彩中变形翻飞的人物,而它们说出的只是一个思想:无宽恕,甚至于仇恨。
  这是关于童年的故事,无法宽恕的童年往事。有一阵她似乎遗忘了,但事实上,她的记忆力仍然么顽强,过去通过各种方式渗透进她的生活,过去用强调的符号宣称自己的现代时态,就像无数柔韧不死的藤蔓从窗口蜂拥而入,将你裹得严严实实,动弹不得。这种处境中的宽恕只是一口呼出的白气,若有若无,更似一个玩笑。
  他唤醒了我的那些行将遗忘的故事。一直到接近结尾的部分,我才想到,这个故事也可以是属于我的,为我而写的,于是我就将它一把揽过来了。伊莱恩面对的是三个冷心肠的女孩子,对她来说,她有足够的能力应付男孩子,而女孩子则是可怕的,是棘手的,需要同样刻薄的谨慎地去对待。这是回忆教给她的。对于我,战争不止是女孩子中间的,但背叛,屈辱,羞愧的感觉,那密密的竖立的小针尖,却是相似的。
  很多年后我找到了这么个机会,我发现自己可以轻松地面对并战胜他们,推倒那些童年时期无比庞大的怪物,但它引起的只是轻微的怜悯和陌生感。那就像一条一直在手腕上爬行的冰凉的蛇,突然一下掉落了,空空的,抽空了的愤怒。那是仇恨,而非小姑娘稚嫩短暂的发作,事实上它是更可怕的东西,你终生都无法谅解无法抛弃的东西,它融在所有的水里,它在融化的空气中仍然面目狰狞。
  阿特伍德是犀利的,整本细密的小字都在反复嘲讽反复呼喊,而她用伊莱恩无情的冷静将所有这一切都镇压了下去。她用力地写,在每一个字上面着力,而最后她终于哭出声来,那个墨水瓶打在画面上,蓝蓝的水渍把史密斯夫人扭曲的身体覆盖了。她想见到那张面孔,她并不是像那句剖白所说的那样希望看见两个无忧无虑的老太太一同端着茶杯,她怀着恶毒的念头,她始终怀着这要命的念头,这无法实现的伤感。我也曾经一直梦想一句回音,但可以问的时候,我却什么也没有说。我满脸堆起虚假的笑容,把自己弄得像昏暗灯光底下一团胖胖的棉花。

弗吉尼亚.伍尔夫:《岁月》

2004-04-24 16:39:00

按照编年史的方式编织的生活缩影,小圈子里的小人物,枯萎,高傲或富贵。伍尔夫具有那种敏感,她能捕捉人们交际中隐秘的意识,那样细致,就像在春天的墙上捕捉花影的一点点颤动。只要平和地细致地读,就能被她感动,就能进入那些平凡人物的内心,望见他们隐秘的忧伤,那些生活中琐碎的瞬间向他们传达的重大意义,他们彼此的隔阂,风一般飘逝的怨恨或欢喜。一个女子举起手来,她遮挡住眼睛,她穿着套裙走进穷酸的客厅,她风风火火地在大街上奔向一个会议……特别是女子,那么多,年轻的,年老的,逐渐老去的,漂亮的,相貌平庸的……她们有独立而勇敢的性格,她们都是这样。她们的生命不需要男性衬托就熠熠发光。伍尔夫总是能清晰地描述那些独立微妙的思想,她们判断别人的言行,她们抑制或流露出亲密,她们表达自己时总要越过一些表面的障碍,但她们还是伸出手来——有一刻,毕竟有一刻她们是真诚的。

还有在十年一度的划分中显示出的苍凉。岁月以这样冷漠的方式推进。漂亮的欧仁尼太太去世了,还有他的丈夫,纤细的真实身份同剪报上的活泼健壮多么不相称,人们总是误解别人,又总是公开这些误解。彼此相连的家庭情谊变得生疏了。萝丝从玛吉家里出来时伤心地想:她讨厌我,就在我如此喜欢她的时候。但她们站在一起,她们若有若无地谈话时这破旧的小客厅是多么让人心酸,老去的容颜像雪一般点点融化。连艾丽诺也老了,过去她总是进进出出忙碌所有的安排,在大街上飞奔起来,但如今她仍然会说:为什么男人们觉得恋爱如此重要?她能这样说,一点都不让人惊讶,伍尔夫轻松地剥除了男人们表面的专利和自豪,仿佛这个神话根本就没存在过。她们由于沉浸在漫长的历史中而显得苍凉,但她们自己在讨生活。

那天同slow谈论伍尔夫的精神崩溃,slow说疯狂未必要表现在逻辑混乱上,也可以表现为专注细节。我想是的,细节正是伍尔夫专注的,是她一切才能闪光的平台。她发掘出谈话和一切举止的真实,她从人们自身和与别人交叉的生活中发掘出他们的真实表情。她描绘了缄默的历史,那才是属于我们的而非政治家的历史,是人的生活史。从这点来说,伍尔夫的所有小说都是传记,也都是历史,是关于真实和幕后的历史。

 

福柯《不正常的人》

2004-04-14 10:16:00

这是福柯在法兰西学院一学期的演讲记录。关于不正常的人这个命题,他从法律政治的角度入手进行考察,从精神病学鉴定参与法律审判过程这一现象开始说起,谈论这种鉴定的伪科学成分及其对审判结果的影响,由此引申出规范化进入法律审判范围这一状况。其荒谬性在于掌握这一话语权力的人同时又丧失了自己的资格,变得幼稚可笑,以非科学性的话语发言并作出重大决定。而这一荒谬正是由于试图将法律的管辖扩大为一种规范化的管理,即这种做法是针对“不正常的人”,有危险性的人,而非罪犯,荒谬的精神鉴定将并不违法的“危险分子”送进监狱或断头台。由此福柯展开了他关于不正常的人的历史渊源以及界定等一系列问题的论述。

应该说,这是非常成熟精彩的演讲记录,论述流畅准确,论据有针对性,围绕论据的描述和引申也恰到好处,既说明了问题又不会过于繁杂以至淹没了论点本身。清晰而且温和的语气使阅读不再以仰视的姿态进行,而是保持了一种持续的愉快。这决不是一本艰深卖弄的书。他试图说明的问题是有趣的,谈论者自身也显得开放,具有精微的洞见。唯一的缺憾,我认为,在于本书的注释大多致力于标明福柯谈论这个话题或语词所参照的资料,但并没有对这个由于不同文化或对相关资料了解不足造成的陌生表述进行简要的解释,可以说,注释基本无法说明问题,只是提供参考资料,对于普通读者来说,它显得没有多大必要。